人老了成为有感的事情,是从身体零部件功能的衰退开始的;白发、皱纹其实为虚假的指标。
我身体上的重要零部件,数眼睛最值得炫耀,二点零了三十八年。这是什么概念?再昏暗的光线,再细小的字号,再晃动的位置,都不能阻断我读书阅报的勃勃兴致和畅快无阻的阅读惬意。都说裹着被子挨近床头灯看书毁眼,背光看东西容易近视,搁汽车、火车移动的空间里看书会花眼,我偏这样或那样地去毁眼。任性因有资本,一辈子不知何为近视。
我曾经以为我的一双好眼可一往无前,万古长青。
福兮祸所依。
“三十八猛一花”这句老话,搁我身上仿佛神鬼显灵。一头黑发时慢慢发现小字阅读变得有些困难,要依赖光线的亮度,阅读、码字时常出现重影。
这一年我架上了一副名称带“老”的眼镜,与年轻气盛、肌肉凸显,却要拄着一双拐杖一样的悲怆。
上天对每个人应该都是公平的。我天生色弱,近乎色盲。但老天爷同时给予了我恩宠,那一双令人妒嫉的好眼神宽慰了我许多年。那些年来,我看人看景看事很少走眼。
花眼带来诸多的麻烦。到现在我都没有养成眼镜随身带的习惯,没有老花镜陪伴,来电话了我看不见号码,短消息对我没有意义。到饭店请人吃饭,服务员让过目菜单我只得叫她念,满桌人看着听着,十分尴尬。
戴上老花镜之前,我一直没有被容貌的变化困扰过;架上老花镜后,我一相处二十余年的朋友也就小半年未见,进我办公室时非常小心地问着戴着花镜看东西的本人:老马换办公室了?请问您,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到北京出差,因为要看字、写字,就随身带着花镜。天安门跟前,我正架着老花镜看着朋友发来的短消息,一位三十左右打扮入时的女同志很客气地招呼我:爷爷,你能让开点么?我想在这里照张相。
我开始都没回过来神,她又一声“爷爷”且温和地看着我,才使我确定她是在叫我。四十岁露头没几年的我手脚冰凉,全身僵硬地挪开了位置。
我肯定对此事耿耿于怀,事后在好几个场合提起过,愤愤不平地认为:瞎问女同志年龄是失礼行为;而如此糟践一位年富力强的先生的年龄也是严重不礼貌,极不道德。年龄隐私这一点上应当做到男女平等。
我是被人催老的。不到四十岁就有人喊我老马了,起头的是校办的老贾。他比我大三四岁,已开始败顶。我应他满面微笑,却又满腹酸苦。“老马”遂成为我正式名号之一。
但“老马”这一名号的敲打,皆不及这付老花镜力道猛烈,残存的年龄自信也成落花流水。人民医院眼科的赵运庭,带着我挑眼镜。首先试老花程度,他说先就100度吧;然后挑镜框。我比较喜欢戴金丝的,他说我看起来因此增添了阴险,把我一肚子的坏水、阴沉暴露无遗,而白色或其它浅色的又太文弱,配在我这付严肃时凶巴巴的脸上就显滑稽。接着他就选了宽边黑框框的,说庄重大方,你看国家重要领导人无一不如此配备,这也缓和了你过分凶巴的单调。
于是黑色镜框的老花镜一度就成了我重要的面部标志。
尽管我千番用力、万分细致去阻挡,老花与老化程度在明显提速,100度到150度只用了不到3年的时间,150到200度速度跟闸片磨薄了一样刹不住。但我坚定不移地使用150度的眼镜,不时更新眼镜但一定会保持此度数,心里渴望能因此延缓这该死的老花的步伐,尽管这度数的眼镜已经好多次让我码字时经常出现错别字,我要反复看如今会经常遇见的验证号码,但那数字符号还是会经常李戴张冠。
如果说很受罪地在150度上挺住让我吃力却还能坚持的话,我却无法阻止白发的疯长,我把头发改短,比板寸还寸,叫“小圆寸”,从三毫米到两毫米,白发视觉印象顿时被削弱。很多人看了大为惊异,说乍看乍像加入了黑社会。
没过多久,坚强的白发不依不饶地从鬓角、后脑勺大规模包围上来。每次去理发,那位染着黄头毛的理发师都要很温柔地劝我染黑头,还年龄一个美丽的童话。
当我把“荷塘”打成“菏塘”,错别字时不时地冒出,我毫无知觉,直到网友提醒,我仔细看才发现。我把150度的三个老花镜恶狠狠地扔掉,我要告别150,告别黑边框,换上我喜欢的很可能会展现自己凶巴巴或一肚子坏水的浅色眼镜框,心平气和地迈向200度。
从此,我接受自己一肚子坏水的阴沉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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