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一匹躺着飞的老马”的意象。有点混乱有些矛盾,却又不悖逆诗性逻辑。“躺着”是羁绊,是现实;“飞”是灵魂,将现实视为虚拟。
它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荒诞,却更为真诚、真实。
旅居加拿大的诗人邹波说:“写出的诗越多,欠下的自我解释就越多”。我不熟此人,甚至不曾完整地读过他的几首诗;但他这句话极有意思,读过便让我记住了。老实讲,我并不知道他写下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个意思,可我知道我读出的意思。一首诗歌,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有很深刻的个人体验。诗人关上一道门,或打开一扇窗,他和读者未必面对的是同一境遇的风景。
一首诗很像挖了个坑,那坑挖成了,再填土想掩埋上也无用,心理印记上它还是个坑。每个读者都会在诗里寻出自己的共鸣点。共鸣点扎根在诗的情感是真实的、裸露的、伤痛的,而非相反。
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被认为是以开阔的胸襟,豪迈的语调,把临别赠言说得激昂慷慨,鼓舞人心。第一眼瞅“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便感觉里面的豪迈太用劲,调子过了头。后观《别董大 其二》,读到“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反而感受到了更为深切的伤悲。他当时处于老友相别都掏不出酒钱的贫贱境遇之中,是在打起精神,要以豪言壮语来为前路难料的音乐家董大壮行。
这样去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情绪非常真实。
好诗从来都不是为我们人生解谜团的,它只是把人生的各种境遇和不确定展示出来。同样,用诗歌去描画他人是危险的。从“我”到“他”看似一步之遥,却是诗意的断崖。
我们这辈人彼此叙述很难。已从中年拔出脚来,对年轮很残酷地走向老年毫无认同感。中年里我们遭遇了一个最丰沛而又最混乱的年龄段,野心、挫败、欲望、无奈,无休止的上行的渴望,止步或下坠的恐慌;都经历过困窘、困惑、困境,也曾有一路高歌,自觉平步青云。我们无法刻画人至中年情与性的实境,各种关系的勾连、撕裂。意识到那一切太灰色,也太真实。
面对它,你只能小心翼翼地进行修饰或掩饰。
如果生活中的昏暗部分无法展现,人心深渊不能凝视,我们书写的结果就可能是将一地鸡毛或一盆狗血作为大菜、硬菜端上桌,注定变成了糊弄他人、糊弄自己的东西。
从文学意义上讲,我们或许都错失了中年,从来都不曾直面它。我们一直在等待一个觉悟,我们以为该有个觉悟。直到发觉生活里面并没有谜底。
诗人或作家谁要自觉有解谜底的能力,谁就纯粹是个傻瓜。中年了我们应当怎么样,退休了我们应当如何活,都是一帮自恋者在呓语。
世上只有一个耶稣、一个佛祖,俯身拜他,就是为防止我们自己做出自以为是的傻瓜般的解谜冲动。我们可以无穷无尽地探索、苦闷,但谜底的事情只能交由上帝或佛祖来解决。
这一层的意思,大洋彼岸的邹波以更为嚣张的口吻说出来了:
有的人在写作里表达了一辈子自己的理想
表达了一辈子愿望
也悼念了自己的理想一辈子
他虽然是以看透了的俯视目光言说的,但他还是描画了最终的困窘。是的,有时诗仅仅是自己人生的悼词。
今天,我们终于可以面对目前的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都已经枯萎,直视或解剖或许成为了最大的乐趣。当你知道最终你要到哪里去的时候,“你是谁”便成为了搞笑问题。
《一匹躺着飞的老马》是诗人木子为马尔亲制的剪纸,款款深情与厚谊跟《别董大》是一样的风景。
它也剪出了我们生命的背影。
由此想到《相山人物志》,它没有树碑立传的初始动机,更没有塑造人物典型形象的立意;它也是一幅幅剪纸,就像诗人木子所为。
作者相关文章
关注马尔的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