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在草稿箱里放了不短时间。想推出去,觉得不妥,遂又搁下。
想推出去的理由很简单。刘老太是我一中工作时的老邻居、老领导,一位大写于我职场阅历中的长者。二十年前的小城,提起一中校长刘杏端,说大名鼎鼎都有些隔靴挠痒。不说其他的了,单说经她手带出的年轻人,就有一中校长渠晓峰、马颖,十二中校长陈洪文,实验高中校长池永平,五中校长徐建斌,西园校长林晓等等。
搁下的原因很复杂。我不知如何去写很敬重的人,文章调门起高了,基本上就要脚不着地了,那不是我的风格;而要将描画归于日常,说说我熟悉的刘老太、汤老头,好像又太随意,欠一分端庄。
搁小城这地方,称谁“老头”或“老太”,既表尊重,也有亲昵的意味。
称呼她“刘老太”是刘校长退休以后的事了。和老太太的辈分关系很有趣,也很模糊,难以明确。她家三个小娃打小就称呼我“马叔叔”,到现在她二女娃小玲玲还常以“小马蜀黍”来戏称我。能跻身她这一辈,刘老太倒无多大意见,倒是有些年轻同事颇为不满,尤以渠晓峰为甚,总感觉我因此占了他便宜。有一次很气愤找我说,你喊教育局贾书记为“贾姨”,刘校长和贾书记为北师大同学,你是不是该退回小马驹子行列里去?我拍拍他肩头:各亲各叫,懂么?你只要记住我和你对标刘校长的辈分差异就行了。
退休前与退休后,刘老太变化最大的就是衣着打扮。年轻与中年时穿得比较保守,走的是老派庄重路线;如今八十多了,反倒穿出了活泼多彩。有时拾闺女、儿子不穿的衣服,搁她身上一套,就显得特别时尚,特别年轻。
还有一大变化就是是烫发、染发了;站汤老头旁边,竟将老头的淳朴衬出了土里土气。
汤老头和刘老太是一对老夫老妻。他俩是北师大的同学,毕业后大约曾经在东北深山老林里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在汤老头刊发在报纸的文章里看到过他写林海雪原的小火车,拖着打着捆的粗大的木头,嗷嗷叫着跑。
汤老头偶尔动笔,文字不俗。看他文章的风采,若不是进入政务系统,或许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作家。他那一代知识分子舞文弄墨,文字的功底很扎实,行文自我要求也苛刻。没想到的是,不太爱在文字里抒情的刘老太也有这一手。退休多年后,七八十岁了的刘老太,爱上了手机摄影,没有经过训练却会找角度,一花一物拍得很有情绪。图片前写上几句,字字如玑。
我猜想刘老太和汤老头当年能在北师大的校园里对上眼,彼此的才情或许也是重要因素。
1981年我进一中时,刘老太已是颇有声望的政治老师,不久后任学校副书记。大院里的东鸳鸯楼,我住楼上,她一大家子人住一楼最西头。我来来去去都经她家门前。葡萄架下看着小人书的小玲玲、汤晓宇,会甜甜地喊上一句“马叔叔好”。
汤老头在市委组织部上班,当上部长也就四十来岁。那个年代的汤部长好像没专车,骑着一辆自行车上下班,匆匆忙忙上班去,回家一头钻进厨房里。后来汤老头老母亲过来帮忙。老太太祥和,见我们带着微笑招呼着,一口地道的上海浦东土话谁也听不懂。
汤老头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有一手好厨艺,让我亲眼见到上海男人持家的能力。另一样更有好感,一辈子都没有当领导的大模大样,绝不会手摆着,拿出要叱咤风云的派头。一中大院出了两位市领导,一位是曹晓兰副市长,一位就是汤老头。俩人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人低调谦和,位置变化了人还老样子。有一段曹市长配了专车,她特地交代师傅停校门外很远的地方,要走一段路再去坐。
我当老师时间长了有体会,一个要强化自身威严,凸显个人学识的从教者,内心其实是虚弱的,他得靠威严与凸显的学识来撑住门面。拿到官场上来衡量,越有底气的领导越谦和,绝不会拿职位与权力来耀武扬威。
八九十年代做官的知识分子,不少底色还是读书人,官位不是求来的,做人做官就踏实。
我见过汤老头发脾气。一是为刘老太超期服役的事找市里主要领导,说老太婆不能再干了,再干身体就垮了;再一个是为社会上什么荒唐事发火,一口一声“他妈的”。老实说我从没见汤老头说话带脏字,他这样的随心所欲反倒让我觉得老头更为可亲可爱。
一开始接触刘老太,很难和她产生亲近感。她为人做事庄重、严肃,尺度感很强。与同事相处,绝不会好到一团糊涂账;学生敬她畏她,她对聪明的小男孩有偏爱,却从不表露出来。
我年轻时对权威很排斥,将她划入了这一类。
刘老太做了校长几年后,有回特地找我谈话,说小马你也该收收玩心了吧,趁着年富力强好好干点事。我那时还是文艺青年的性情,学校工作干完了就跑校外和一帮写作的朋友厮混,在单位里毫无上进心。刘老太一明说,我便渐渐老实下来。打那以后刘老太就有意给我压担子,用做事来拴住我。不久我做了校长助理,和渠晓峰一道成为她的助手。她后来又推荐我干了省重点中学皖北协作区秘书长,领着皖北片区的阜阳一中、亳州一中、宿城一中等几十所省示范高中搞活动,一干就是二十年。
刘校长主政有特点,她主张办学眼光朝外,盯住国内省内名校找差距,知道如何追撵;二是关注校内人心、风气,打造一家人氛围;三是放权培养人,谁管的事情谁当家,绝不插手干预。
她到澳洲与墨尔本的一所高中谈学校交流的事情,带的是我和渠晓峰。二十四五年前出国很稀罕,在单位也很敏感,我和晓峰去,无论是资历还是管理层排位上,都有些越位。老太太很坚持,说和国外交流着眼的是未来,他们不去见识,以后的活谁来干?
我每一次职务变化几乎都会有杂音,老太太要做说服工作。她说得最多的是,一个人个性是个性,能力是能力,工作归工作,不能混为一谈。
渠晓峰做校长,上面问他,马能不能和你配合好。晓峰答道:我和老马不是谁管谁的关系,搭档做事绝无问题。
你会感觉,这种坦荡和大气都是老太太的心胸与主政风格熏陶出来的结果。
近距离去看刘老太,她其实是个内心色彩斑斓的人。我和小车司机小韦都喜欢斗地主,出差间余斗牌不够手,拉刘老太入伙。她没一会就问:我输了吧?好不容易打赢了一把,快乐得跟个孩子样。
我和渠晓峰做刘老太助手时经常斗气,他说东我偏说朝西去。老太太很难过,点着我说你和渠晓峰各有所长,配搭在一起力量倍增。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从那以后再没跟渠晓峰使过性子。
她对人的影响,属潜移默化类型,做事讲原则、有底线,不讲大道理,可也不会任由歪理横行霸道。到我们主政的时候,很多东西也还是萧规曹随,大致是同一条路径。
刘老太做了十七年的校长,淮北一中由省内二十多所省重点的尾部,一步一步稳步靠前,成为皖北诸校的领头羊,开创了一个时代。
有时很怀念和刘老太共事的日子。你不必防备谁,做你自己就行;真碰到问题了,你知道会有人给你遮风挡雨,只管向前冲,不会有人甩锅给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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