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写另一位作家。
这另一位上了公交车,刚办的免费乘坐的老年卡头一回用。刷卡时听到了卡机里传出响亮的“老年卡”三个字。他愣了一下,怒气冲冲下车,把卡在地上跺个稀巴烂。
这段叙述对人物性格的展开也算神来之笔。
我反正受了影响。
退休后专门跑银行柜台换几百块钱的钢镚,专留坐公交。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办老年卡,上车一定要投币或扫码。
我坚持认为,拒绝被强加标签是一件你必须要严肃对待的事情。
都说65岁是个坎顿,容貌会陡然衰老,腿脚自此再不利落。
此语确乎有道理。我发现腿脚那一块不知何故,会生出针刺疼痛来,走路鞋底碰触地面的次数越来越密。睡眠越发不牢稳,突然醒来,再也难以入睡。
从最初听到马老十分反感,到现在被人很客气地当老年人对待渐渐习惯,算很平和地接受了“老年人”的标签,其中有一个因素极为关键,那就是“健忘症”附身。起身想着去做某件事情,走到地方却忘记那是一件什么事情。然后回头,再回到起身地方,去寻找“恍然大悟”。很多面容很熟悉的人,再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很尴尬。一直想写篇文章昭告,如果我认不识您了,不是假装,而是大脑再无回路,记忆被阻断了。
我当然会想是不是老年痴呆已在叩门。
生活却又一如既往。依旧保持着多年来早起的习惯,四点钟开始码字,然后跑东湖走一个多小时。看到美景与美女仍会想入非非。我理解老夫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规”,意思是当欲念不再燃烧,你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也能守住底线了。
有一帮老家伙制订了五六十岁年轻人、七八十岁中年人的“新老年标准”,感觉在自娱自乐。挺像坐在了一辆公交车上,刷着老年卡,享受着别人让出的座位,却以花朵一般的表情唱着“老鼠爱大米”。
生命是一条河流。未看到大海之前,我决不会定义自己已到了下游出海口。或就是坐一辆公交车吧,它什么时候抛锚谁也不知道。无论你多年轻也和我一样,我们都同在一辆会抛锚的公交车上。
好像是杜尚说的,一个人一生最好的作品就是自己的生活。
受他启发,我的随笔小品相当一部分是场景记录。看似写人,实则在定格时间。把所见所闻摊开看,用几张图片串接起来。码字结束了,观感被收到文字里,那一刻的情绪也就释放了。
随笔写作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框框少,文体的框缚性弱。
实质上中国散文的传统审美倾向要求收敛情感,作者的直白是个忌讳,你就得藏在文字里面隐隐约约、欲说还休。它有意强调一种留白或含蓄的美学,与表达对象保持着适当距离。
我试过,但最终感到厌倦;此后便要求自己不必刻意去那么做。更应当看重真实与真切的力量。随笔里容不得半点扭曲,那些经过设计、装饰了的文字狗屁都不是。
“我”一直都是我文章的支点,不可能是别的。尽管文章刻写的画面里有主角,但他也得是“我”能感知到的东西。编写《相山人物志》收到读者一些建议,他们提出一串名单,大多我只识其名不识其人,我只能说声抱歉。就像我拍的照片,它有一种特质就是在场性——必须是我看到的由我的感知驱使拍出的。
“健忘症”逼迫我码字转向历史。
相比较而言,现实给人混乱,未来则显虚妄,我更相信过去。因为历史它是个展开、延伸的东西,包括了个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有了历史感,我们就不会被眼前的一时一地一物所困,恐惧于某时某地某刻,对眼前的很多问题都会释然。你会在历史中体验到当下的形状。
记忆就像一个黑洞,进入到这个时空里去回溯,要卷入到过去,和走进未来一样的艰难。打开历史你就会发现时空的迂回与重复。有了历史的参照,才会觉察今天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所要走向的某种未来,有可能就是过去。
老了,人一切都在弱化,有可能神鬼附身,有可能会被重新定义。我提醒自己,要保持警觉,能绷得住。
我就是我,我还是我;改变的只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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