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有点微醺。拢共也就二三两酒吧,毕竟年岁不饶人了。
我见他多次,从无话,大致只是笑笑。今日酒后话稠,旁人都插不上嘴。他打开话匣,如同翻开一帧帧纪实图画,从小时不读书,到如今不做菜浑身不得劲。
画家张此潜说三哥是“贵族”出身,他说的“贵族”无非指1949年之前得势站高枝的人。三哥父亲黄埔毕业生,母亲大家闺秀,遭难流落于此地。
此潜记得三哥的母亲抽烟,姿态优雅。老太太哪怕是穿着乡间女人打几个补丁的衣服,走哪儿都与众不同,干干净净的,有板有样。三哥便从手机里翻出父母年轻时照片给我看:父亲一身西服,英武挺拔;母亲很漂亮很洋气,城里人的装扮。
中国的朝代更迭或政权变换,旧势力往往会被打入低谷,沦落为草根。这一变换落到具体一户人家,常常要惨不忍睹。
三哥少年时也是一表人才的模样,最终混到不识字的境况,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时代造就的坎坷与辛酸。
我认识三哥是因画家张此潜。
他邀一帮艺术圈朋友到他望稼楼工作室聚会,一楼大厅一个大桌,一桌菜盘盘碟碟盆盆活色生香。
特地把三哥从厨房请到桌上喝一圈,隆重介绍说这是淮北厨界师爷级的大咖。
三哥烧制的菜别具特色。
仅以凉菜为例,凉拌腰花算他的代表作。素色入盘,点缀些姜丝、葱花、青椒,不臊反鲜,脆而酥软,入口美不可言,厨界独一家。
淮北菜历来以大油大辣重色著称,而三哥的菜素淡可口,清爽入味。
三哥和他的厨艺便刻在众人脑海里。
说三哥是淮北厨界师爷级的大咖也非此潜吹他。早年到省城参加厨师考级,若不是大字不识,论手艺他考个顶级绝无问题。画家丁力当年的婚宴请的就是三哥主厨,老爷子丁梦周先生亲自点的将。
三哥开口只要一说自己没文化,此潜就要打断他:烧菜亦学问,三哥是大家。
此潜经常说与三哥是发小,都在一个大队里。跟现在的年轻人说“大队”,大多会不知所云。过去有人民公社,高岳镇叫高岳公社。公社下面有大队、小队、小组。那个时代连农民都吃大锅饭,农村搞过一段大食堂,后来办不下去了。家家户户不给单干,一律集体经济,下田记工分。
不是自己的,干活谁都不肯多出力,弄到最后就连农民都要饿肚子。空着肚皮你还得喊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此潜与三哥的“发小” 关系很可疑。此潜六二年生,三哥四九年人,差着十三岁呢。二十岁以下,有个五岁八岁的悬殊,就是隔代人了。毛头小伙子,谁肯带一个光腚抹鼻涕的小屁孩玩。
但三哥与此潜的关系铁却是确凿的。三哥平日里拾掇几个菜,兄弟俩一瓶酒,此潜六两三哥四两就喝开了;挨傍晚,三哥会打电话问:晚上还尅不?
有一次省书画院的陈明哲回来,我们一起去到一位朋友画室喝茶,三哥一个电话给此潜喊跑了,气得我们都骂他重兄弟轻朋友。
我这回想起来写写三哥,是因张此潜望稼楼的一幅人物画,画的八大山人,我突然发现人物眉宇面盘神似三哥。
众人见了,都说像;此潜自语道:怪事,我没拿三哥做模特呀。
三哥自己上前瞅,说很像自己晚年的父亲。
八大山人,即朱耷,明朝宗室。年轻时遭遇变故,离家逃到奉新县的山中,剃去头发做了僧人。不几年,手持佛尘被称为高僧。最后成为明末清初著名画家、书法家。
我当然知道此潜兄不会照着三哥去画八大。其中有意思的点在,他说三哥也是贵族。
与画家耳鬓厮磨的人,会进入到画家笔下的人物里去。有的是刻意为之,有的属不知不觉。
中西画史都有这样的例子。
张此潜画过六岁时的儿子,那幅画有神来之笔,后被他收录到画册里。
我看张此潜画人物,凡童稚出场,他儿子、孙子的样子时不时会冒出来。
这是张此潜心头的两块痒痒肉。
作者相关文章
关注马尔的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