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主有很多朋友都是很奇特搭上火的,没有媒人没有桥引,不敲门一屁股坐人家沙发上,彼此说得开心便相见恨晚。
他就是这样结识老史的。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东篱屋外的雨下得如瓢泼一般,噼里啪啦的雨点声音,像锅里炒炒的一把一把活蹦乱跳的豆子。从下午五点多老史开口,到晚上八点十分,几个人静静听他叨叨几个小时。他打开电脑按提纲来,跟正八经讲座似的;偶尔用锐利的眼神瞅着你。
我那时跟老史尚不很熟,他的微信名“道法自然”我得想半天才猜出可能是他,就连写下“老史”时也会突然很犹豫,不确定他究竟是老史还是老施,还得去问堂主。一口东北话,道地的沈阳人。跑日本学加实战七八年,回来自己办厂开公司,十多年前以“管理咨询师”身份受邀我市一家规模较大的民营企业。
小城人不识“管理咨询师”名目,你要跟他说“管理顾问”他才明白。老史并非抿口茶、动动嘴皮子、指指点点的那种顾问角色,一个“产品”从定义,到社会形象定位,整个营销方案及其实施,皆操刀亲力亲为。由他策划、打造的几个品牌,在小城声势很大。
有一年下大雪,挨着春节。老沈喊着老史和我,一同去看柏瑞特酒店前厅二楼的一个场子,朋友请堂主来看能做点什么。
场地一百多平米,装修、设施豪华而典雅。老史走走看看,半个小时下来就把这个地方能做什么、如何做,有个什么样的合同条件才有可能做赢,说得头头是道、明明白白。
老史把堂主当好朋友。他说自己来小城十年,交往的圈子窄,商场上的事情不累人却累心,一个人感觉寂寞孤单时就会想到老沈。堂主意兴,心思透明,跟他相处不用花心思费力气。有时来到东篱,和堂主闲扯一会儿,心里就安稳下来了。
他熟堂主时,东篱也就是草堂那里两三间屋,一桌饭。堂屋中间的对子是东篱的第一副对联,就由老史拟就。“东篱把酒群贤毕至读天下,草堂观书经史子集叹古今”两句,那种大气显然超出了草堂茅屋的规格。
老史从不自诩“儒商”,说“顾问”都谦让三分;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就是搭把手帮忙的。
雨越下越大。室外大雨瓢泼,室内老史说道兴头正足。堂主拿个本子,认真做笔记,谦恭异常。
老史在给东篱把脉。百亩地面积的东篱山庄,有餐饮、茶肆、作坊、果园,还有丰厚的文化支撑,却陷入年年亏损的尴尬境地。
老史将东篱资源归类为五块,一一摆放好;如何在点上管理,如何五块联动;如何建立线上文化品牌,实现线上、线下互动。
他设计了个线上、线下互动的“东篱文化商城”。从“玩”——文化样式的建立,到有管理的“玩”——品牌影响力的形成,运营模式的固化,东篱叫他描绘成另一番模样。他就有让人脑袋瓜洞开的本事。
堂主曾经这样评价老史:认识老史十年,他总会在你需要时出现,好像有默契一般。不但学识渊博,而且特别爱读书、好钻研,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观点。一个人闯淮北,朋友也不是很多,工作之余除了看书就是一个人开车溜达,淮北周边三百公里范围内的大小景点历史遗迹几乎跑了个遍。有时候我们会为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但没过几天,他又会乐呵呵抱一堆书或者什么小玩意跑来了,有意无意地继续要佐证他的观点,逼得我也只好认输。老史,难得一诤友也。
碎碎絮语,玉壶冰心般的情谊。
老史也敬老沈。可只要一碰他管理主业,面目就要“凶”许多,绝对符合“诤友”二字。他第一个囊刺堂主做文化倒贴而苦苦挣扎,谓之“诚心感泣天地,愚行臭不可闻”。如果为建平台、树品牌,你有个精心测算的投入期也就算了,十年下来,“倒贴”反倒成为了固定模式。
他目光如炬,盯着老沈,毫不客气地训斥。
东篱下雨的那个傍晚,老史可真是动了大气。他说我们爱文化、心疼东篱,就要把它当事业做好。老史批评老沈,并非仅仅为朋友只求文化趣味,经营管理不用心,而是把堂主作为标靶,指出有这样一批人,把小城的民营文化事业的价值观、运营模式给败坏了,搞得淮北整个民营文化事业要么在玩清高,硬着头皮倒贴死撑;要么就是打着文化事业的旗号圈钱,毁坏文化的根基。难道我们这样一批有头有脑的人,就没有建立健康的文化消费基本理念、规则的本事?你若真疼爱文化,就要先建规则,万万不可在市场经济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时,独在文化一隅,将清高贴脸上,叫人家有本事有心的人也不敢做文化,怕亏得没有裤子穿。谁敢在没有理念、规则的环境里投钱做事情?
说着说着又扯到东篱山庄的管理上。老史认为山庄的文化平台的营造已经非常到位,各界各类人物云集,有自己的果园蔬菜,有自酿的红酒品牌,有陶艺作坊、农家乐文化餐饮,不需要有多大能耐就应该能将这样丰富的资源做起来。
老史既循循善诱,又咄咄逼人,当面质问也用上了。堂主一脸好学生的样子望着他,逐条记他的问题和答案。
背着堂主,老史却另有一番评说。他说老沈善良、热情、本真,为了办书院,工厂、加油站和上海的房子都贱卖了。在淮北,十多年撑下来,苦苦坚持到现在,且乐此不疲,你打眼看过去,又能有几个?他不是大文人、大画家,但大文人、大画家却都喜欢跟他玩,都喜欢他的东篱山庄、他的书院。
他本身就是文化现象、文化符号。
老史说他最喜欢堂主的地方就是他身上没有一点商人气息,这种纯粹造就了东篱山庄与古睢书院。义气,好玩,描画传统文化的样式,聚合一批能将一个城市的文化面目弄得如此生动的才艺者,你得有何等的心怀才能做到?!
他这样说堂主的时候,两眼柔和得跟雨后的晚霞。
老史说堂主和他的书院是他第一次遇见的无解的管理难题。要把书院管成事业,老沈就再不是堂主;要不管不顾硬撑下去,他也能哈哈大笑活着。
老史仰天长叹:有解乎?无解乎?一脸的悲戚与困惑。
我十分喜欢那个雪天在伯瑞特二楼给老史拍的这张照片。画面上精气神十足,思想敏锐而深邃,意思全写在神态上了。
老史其实并不健谈善言,他唯一跟我说过的笑话是啫喱水的自嘲。事情原本是有笑点的。啫喱水用完了他灌上水,留着喷水雾浇花,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出差回来连用几天,发现头发不但不板正,越发蔫,趴趴下来;一闻才想起来是早先灌的自来水。
他笑得满面碎花,我则是一脸的秋霜。我从不给没有新颖笑点没有爆梗的段子捧场。
关于东篱如何定位、如何运营之老史见解,在堂主的朋友圈中有激烈争议,焦点还是文化能不能、要不要靠自己存活下去?老观念、新观念、无观念都在里面一锅煮,沸沸腾腾。
老史不辩解,也不反驳。
我喜欢听老史说商业文化。老史说中国文化对金钱所持的两种基本态度与情感,带有先天缺陷。一是贱视。嗤之以鼻,不屑加蔑视,充满偏见。主流文化起头就将“义利”对立起来,搞得我们这个民族孜孜不倦地在努力憎恨唯利是图,似乎就要、就得跟钱有仇,非常虚伪。
世间任一事物皆有存在的理由,唯独钱在中国多少年来一直被抹黑。最为关键的是,连它在流通领域最重要的媒介作用向来都不提,也绝对不会认同它就是社会现实价值的一杆秤。中国的道德体系相当一部分就是专要找钱的茬子。传统文化虽然有“君子取之有道”那样的台面话,实质却是贱视金钱,歧视有钱人,体制上长期将其打入社会最底层,排斥在主流之外。
你可以洋洋洒洒拿出许多道理来说这样做的必要性,但都是混扯的,压根就不该站住脚。金钱过去是、现在也是中国文化里最为扭曲的东西,连个正常样子都不给,更莫说正经的样子了。
遗患无穷。望远去说,先是有的朝代扛不住了,国库都空了,就卖官鬻官,有几个钱的都能买个官帽显摆。朝近处看,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刚开始搞市场经济,就开始受不了,一个指标性的说法是“教授不如卖茶叶蛋的”,大呼不公。这纯粹就是桩冤案。长期的计划经济里你教授看不起钱,卖茶叶蛋的起早贪黑敬重每一分钱,为啥你就一定比人家在钱上强?这就像卖茶叶蛋的说我一天忙到头,比你教授还累,为啥我不能出一本卖茶叶蛋的书一样可笑。
金钱不能正常体现价值、作用的社会,拿教授和小商小贩比,就是胡掰瞎咧。
假如中国社会一早对金钱有个正确态度、正确处置,它就不可能一会儿是孙子一会儿当爷的差辈。
贱视钱和一切向钱看,一会当孙子一会作爷,都是扭曲。为什么就不能不高看或者不俯视?平视它为何就那么难?
老史说根子在恐惧。老话讲:“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只说钱有罪,从不去探讨、研究为啥有钱能使鬼推磨,社会出现了什么漏洞。实际上就是在中国人最贱视金钱的时代,它的清高、骨气,都是以对待金钱的态度来衡量的,有金钱的力量在。贱视金钱其实就是人恐惧它。
所有恐惧的根源在无知。自古以来,中国文化就没有认真研究过金钱,光是研究对付金钱的办法,大多是假大空一套,结局往往是造出来个“正人君子”的假模假样。
金钱是需要一整套极其严密、严谨的体系、体制管理的东西,我们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建立起来。比如,个人所得税是金钱管理的基本项,是调节一个社会公正、道义的稳压器,中国收入高的个人所得税和他的财富拥有、积累、再增值,在税务上就无法体现,反倒是工薪阶层一分一分算得清清楚楚。
闹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的明星阴阳合同,不过是冰山一角。根子就在我们管不住钱、管不好钱;贫富差距的根子往往在这里。
良治的社会不可能出现暴发户,光一个税就把你财富的合法合理获取的路径给限制死了。偷税漏税是违法,是犯罪,治起来不是豪言壮语,一定要他倾家荡产,或是直接给他拷进去。
老史说“拷进去”的时候,做着手势。
金钱在中国的正常化,而非妖魔化、神化,靠的只能是规则。有规则并被严格遵守的社会,人才没有恐惧感,也才有初始的社会的公正、公平,也才有不是被抹黑的金钱观、挣钱人。
光明磊落挣钱的就是一个社会值得人尊重的劳动英雄。
老史把钱说得古往今来、翻天覆地,他是有目的的,就是告诉想在东篱举办“红酒有约”的水晶老师,光靠免费品尝来培训、推广红酒文化必然要夭折。
要想长久,办得更好,你就得算算账,收个成本费,相当于AA制来推广、传播红酒文化。
我明白老史的意图,他这是在“指桑骂槐”、“敲山震虎”。
水晶的“红酒有约”AA制若能搞起来,就撬开了东篱文化消费的一角,给堂主一个脸前的经验看。但听课非常认真的堂主,一听具体的收钱事情,立即扭过身子,背对老史。
堂主在听了史老师的讲课以后在朋友圈留言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依旧慷慨激昂,你不知他是装睡还是真不愿意醒过来。
我又想起老史的仰天长叹:有解乎?无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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