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师沉静,扣人心弦的琴音自如而缓缓地在东篱书院茶室走起。
今日相聚,新朋友、新面孔太多,我还在为谁是谁的费神。堂主为我推开一扇扇门,他的朋友圈里不少都是我知名而不识其人的小城的“角”。比如矿工报的副刊主编宋同文,还在矿业集团公司工会上班的马世界,相识二人于文字,相熟却在今日琴会中。不曾谋面,久已心仪。
同文做人为文如涓涓细流,温润而安详;马世界则喷张似烈焰,诗句如刀劈尖刺。
画家刘永强则显得高冷而酷,声息收敛却有嚣张的底色。
人生的际遇因缘有一只不明的手在牵连。小城文化馆做付爱民连环画展,我抓拍东篱堂主的合影,谁知图中另二人竟在今晚又遇见,为东篱古琴会主角。
北京过云楼文化院郭怀瑾院长,中央民族学院张晓东老师。
小城文化馆楚馆长与郭院长是安徽省艺校同学。毕业后一个只身闯荡北京,一个由颍上直奔淮北。
老同学总有源远流长的故事。如果你要把三十多年的同学情谊填满,唯有将那向内的古琴和向外的琵琶,齐心扭转。扬转抑,轻而激越,进而为和声。
我想起一句诗:“静待一树花开,盼你叶落归来”。
付爱民连环画展像是个结缘点。为了今日的相聚,各自走来;路上,春暖花开。
东篱山庄背依二泉山,东望南山;隔二泉山即为化家湖。沿小路入内,路东有栏杆,沟壑溪水可闻。这块地奇,花飘成絮,落子为林。冬日里亦不见其凋零,苍苍翠翠,郁郁葱葱。
吹来的山风很特别,由东面南山过来的,干燥而带些暖意;而由化家湖洗过的风,凉凉的、弱弱的,绕过二泉山跑到山北来,湿润而清新的围绕着草庐。
书院的火炉旺起来,片刻便觉温暖。参加琴会的宾客纷纷除下外套。沈堂主一壶黑茶已煮好,那浓郁的茶香闲闲散散地飘逸满屋。
围炉茶叙,免去初见的距离,茶暖了话语。郭院长润达,明朗的面容,明朗的笑意;一架眼镜,增其儒雅。言称已知天命,四方无羁,相会朋友,品茶琴叙。说茶言琴,叙起看付爱民博士的连环画,便如旧识一般的亲切了。
古琴第一曲要赠心意。
初入东篱,有山有水;众宾相逢,话暖茶香,弹一曲《山居吟》。
《山居吟》 以隐士山居为题。大山为屏,清流相隔,淡然与尘世两忘。郭老师于琴中勾勒画卷:山居者与山月为伴、林木为友,静坐草堂,煮酒烹茶,鸣琴晴雨。琴声舒缓悠然,高高低低皆在云水间。
此曲为古琴短调珍品。它小而幽深,抚来扣住那一个“悠” 字,每粒音沉而荡起涟漪。
北京来的张晓东老师随乐起拳,舞起太极,于轻盈中透着力度,弹抖开合,松柔圆和里充满力道。后知他行的这套叫“陈氏老架” 。
马尔寡闻,首见拳琴伴和。拳师为琴师弦音所动,合应曲调,融二为一;而琴音亦随拳式外化为形状,便觉拳曲凝聚出相亲相爱的腔调。
琴拳翔舞,看得堂主心花怒放,众人亦赞叹不已。
张老师还是位造型、画法出新的画家,作品简拔而颇见功力。先生渊博,亦是香道高手。行起香来,细致而缜密,自成一格。
小城画师、香师、拳师成名者不乏其人,而集技于一身者则未见一人。亲见京城文化人之底蕴沉厚,叹为观止。
那一晚,北京的郭院长、张老师来,拳琴高妙一曲;老沈兴奋异常,二回茶则拿出看家好货。茶好怡情,众人兴致更高,郭老师要再抚一曲。
好的琴师一定是文化人。郭老师喜欢讲琴曲的故事。广陵散来源于聂政刺韩,嵇康临刑前抚广陵散,都已是琴曲爱好者皆知的事情,但他总有自己的独特角度。世间的事情,大家能见到的大同小异,而能不能看得透却又是每一个人的不同造化了。比如广陵散雅聚不可以演奏,曲中血腥太多,悲壮破魂;而嵇康临行前奏此曲,千古“视死如归”独一人。
要知广陵散是古琴大曲,抚琴定要心止至境,死前这一曲天地为之感泣,必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给我们弹的是《忆故人》。郭老师真乃雅人。《山居吟》的曲子在赞誉一心追求传统文化雅趣的沈堂主,惺惺相惜而致意;这《忆故人》又名《山中思故人》、《空山忆故人》,也是空山幽谷中的情绪和思绪。他要将山居的意思深化。
琴声起,他以清新飘逸的泛音起首,极力渲染宁静;后则继之以沉稳缓幽的节奏与高低,思念之情,绵长而悠远。
此曲最具魅力之处,在其一点一点的触碰人的情感开关,又不激发你宣泄,绵绵长长的让思绪成形,却又散开,只存空谷余音。
《忆故人》琴音告诉你我,所有的当下存留短暂,转眼就会成“故人”。
古琴会最后一曲,郭老师选《普庵咒》来弹。
选曲抚琴,极讲究场景、情绪。曾见几位琴师抚琴,各书画卷,自成其意象。好的琴师,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呈现出和而不同的各自面貌。郭老师琴音柔沉,力道却最足。忘情之处,琴架抖颤。
郭老师也斫琴。
我在想,古琴应是琴师极其怜惜的爱人,自己亲手制出爱人,会是怎样的心境。没有惊鸿一瞥,却每见倾情;没有男欢女爱,却相亲相昵。抚琴之“抚”,这个汉语中极见情感的动词,蕴藏千言万语。每道肌肤,每一声呼吸,都由自己而来。琴是爱人,最终于曲中,合二为一。
古琴的声音为颗粒状,看似能模拟诵经的声音,实则不然。其音韵平铺或跃起,高翔或沉落,难与回环、重叠的经文字音契合,唯有以神似与之一体。
抚《山居吟》、《忆故人》,郭老师神色悠然;到《普庵咒》略凝重,却又不为所困,一声重,一声却又轻盈,音走而弦凝。空灵而庄重,净空繁杂而成一色气韵,别一种气派。
此曲极缓,我在听郭老师拨动几个音,来来往往地说禅道古琴。弦音中凝聚出一个“简”字,竟如此幽深。
俗世纷纭,乱花迷人眼,但总有一个“简”字去化它。 “简”者,减也;一舍再舍,到了三舍,便是所得。凡间万事,繁则生烦,繁烦相缠绕,此心有两个恶人厮打,日日不得终了。化繁为简,除却枝蔓,一树清新,心静到再无烦绕。
古琴阴柔、沉郁,却又能激越到拨开云雾,开天辟地;其归结却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初识古琴者,常要将其弹成琵琶、古筝,求其丰富,要万紫千红的俏丽、好看、好听,一路的南辕北辙。待觉悟大音希声,此琴唯有一个观众,便是吾心;进而生顿悟:一切都在简朴中。
禅、琴都在言“一心一意”。
文化有多种面目,俏丽多姿,跌宕起伏,山不转水转,空山谷音。若你只爱将欲念织成锦绣华美,终又是人去楼空,徒存伤情。
《普庵咒》的经文、琴谱都在造设一个气场,它并不要你万念俱灰,也不许给你四季如春;只愿你捧出一颗心来,拂去光色、尘埃,唯留草泥,一袭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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