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父亲节就觉得有点嘈杂。好像平日里所有的相关感情似乎都僵持住,刻意要等待这一时刻的来临。时辰一到,立刻碰触大爆发的旋钮,所有艺术形式同时触电父爱同一题材,“父亲”在一色思念和仰望中被美化也被异化。
我想起了一张旧画。
四十年前,罗中立的油画作品《父亲》获全国第二届美展一等奖。画中人物头裹白布,手端旧碗,阳光照射下脸庞黝黑,似岁月刀刃刻出满面皱纹,眉弓上有大粒欲滴的汗珠,凸出的眉弓与凹陷的眼睛格外醒目。高挺的鼻梁,宽厚的鼻翼。鼻梁右侧大颗的苦命痣特别明显。
仅剩一颗门牙。
半张的嘴、干裂的唇和手中端着的这碗浑水,形成呼应,似乎这老人刚经过一阵辛苦的劳作,口干舌燥,正想端着水喝,突然想起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老人眼光注视着。
罗中立创作的这等模样的“父亲”深深打动过几代人。说打动都有些轻描淡写,准确的表述是震惊、震撼,有感动有疼痛。
此画创作时,或更久远一点,我们见到的都是概念化、标准化的三突出人物,些许的人情味都被视作在贬损英雄人物。街面上大行其道的是按照高大全政治需求流水线一般制作出的工农兵形象,更多的是以斑斓夺目的华丽色彩表现革命领袖,对激越荡漾的宏大历史场景做梦呓般的描述。
罗中立的“父亲”逆势而上,独闯禁区,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他以超大尺幅,只特写了一个陕北农民。“父亲”刻画得严谨朴实,细而不腻,丰满润泽。背景运用土地原色呈现出的金黄,来加强画面的空间感。人物形象质朴到和土地一般肤色。
整个画面呈现出忍耐苦难,坚韧活着的一种感人。
这种样式的“父亲”,不仅是在艺术界,更是给整个社会投下一块石头,溅起浪花一片。很像看见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说出裸体的事实。一扫主旋律画风的概念化以及情感上的虚张声势。
画作“父亲”有原型,形象取自一位名叫邓开选的普通农民。
20世纪70年代农民进城主要是淘粪,只用粪作庄稼的肥料。现在说有机食物好像很先进,那时候想无机都不可能,疯狂的化肥时代还没有开启。
为了争抢这个肥料,生产队、公社之间经常发生械斗。罗中立住所附近的厕所里都有农民住在里面,那时候大城市几乎每一个厕所都有农民守在里面。搭个小棚,自己带些吃的混日子,就为看住大粪。农民过年的时候也死死守在那个地方,怕人偷粪。
看厕所农民的那个神态和姿势,给罗中立很大的震动。他画了守粪的农民,又画了一个曾在大巴山做过赤卫队员的老农民,最后才有了现在这幅作品。
开始的名字是“粒粒皆辛苦”,后改成《我的父亲》,最后去掉了“我的”二字,更名为《父亲》。这个改名的过程很有意思。若是“粒粒皆辛苦”,则还是在旧观念的老套套里打转转,审美上无意中形成了情感共鸣的鸿沟;虽然在选材上有大胆突破,可仍然局限于社会底层的写实主义的刻画,不可能给人有着如此强烈的带入感。《我的父亲》的命名在立意上有了一个情感爆发点,对罗中立来说也是站到了一个关键点上。涉及到我的父亲话题,大多数人很难做到能够去直面事实,种种道德的伦常的枷锁会阻碍你的审视。“父亲”的最终命名自带魔力。画面是一种强迫,你必须要思考这个话题,审视父亲严酷的一生。
耙犁破伤的大手捧着一个破了又被重新锔起的粗瓷碗在喝水,细小毛孔里渗出的汗珠不知已滑落多少。
人们感到了他身上特有的烟叶味,感到他的肌肤在抖动,他的血液在奔流。
《父亲》就像一个拷问。
饱经沧桑,却又永远对生活充满希望、期待,有着乐观精神和坚韧的奋斗力的普通老农民,在他身上汇集着中华民族草根的百折不屈的生命力,也有着生命如草芥似的那般卑微。
这种强烈的视觉效果在观众的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目下的父亲节里所有的歌咏都在赞美父亲是什么。父亲是大山、是大树、是遮雨棚。很像我们曾经见到过的那些概念化处理的三突出人物。
罗中立的“父亲”告诉我们父亲是什么不重要,苦难和坚韧,琐屑、渺小和支撑一个家庭的伟大都是浮光掠影。它反思的是父亲曾经如何活,我们的父亲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和怎样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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