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月14日上午10点,我打开手机,发现傅康的爱人小武和儿子傅天一打我多个电话,还有新闻界朋友的十几个电话。因为几天前买了当日下午去深圳的机票,怕喝酒,头天就把手机关上了。
那么多人打电话定有事,我拨通一个朋友的电话,得知傅康突发脑血栓,正在矿工医院抢救。我急忙给江峰与马世界打电话,一起赶往医院。
见到傅康,他躺在病床上,头上插满各种管子,不醒人事。我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护士提醒病人正在抢救中,要保持安静。他妻子小武和儿子天一哭成了泪人。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
之后傅康一直在淮北矿工医院和中医院治疗,成了植物人;直到2016年10月15日去世。
二
我和傅康相识在一个酒场上。
那天好像是淮北日报社黄岑支的一个酒场,傅康拿着一张淮北日报,上面发表江峰一篇散文《蚕葬》,文章不足千字,文笔干净凝练,诗意盎然。之前在报上读过傅康的不少杂文随笔,十分欣赏他的才气,又是同龄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我那时在淮北电视台当记者,经常向报纸投稿,一来二去,因与傅康脾气、性格相投,又都爱喝酒,联系就多了起来。他和我,只要在大报杂志上发表了文章,便一起分享。他的一篇散文《不见雁阵》发表在新民晚报上,兴高采烈地拿着报纸跑到我办公室报喜。
傅康爱喝酒在淮北新闻界小有名气,尤其猜拳,赢多输少。有人称他是“拳打濉河两岸,脚踢淮河以北″无敌拳王,他听了很享受。有人问我傅康的拳划得究竟咋样?我说,脑子灵活,指法一般。人又问,你俩划呢?我说,彼此彼此吧,不输就赢。
每当我有稿件在淮北日报刊登,他就打电话说,下班时把报纸给你送过去一份。我说你来吧,我等你。其实报纸一上班我就看到了;有时干脆说,你直接到某某饭店去。
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闸河路的憨子饭店,三四个人,一盘素拚,一盘肉丝炒拉皮),烧一个带鱼,或清炖个猪蹄膀。
要不就去火车站北面的涡阳清汤羊肉馆。
傅康曾写过老板一篇文章《傲得跟企鹅一样》,登在淮北日报上。那天傅康带一张报纸指着文章让老板看。老板不识字,顺手接过报纸就装进口袋里,咧嘴对傅康笑一下,算是谢了。
那天一盘青椒炒羊肚,明显肚多辣少,每碗羊肉汤里也多放一个羊眼和一根骨髓。看着自己的文章有了影响,傅康高兴得一双小眼睛直放光。
傅康对酒不太讲究,一段时间喜欢喝四两四一瓶的小瓶迎驾酒,下午有事一人一瓶,晚上每人两瓶。分手时,我把抄写好的稿子托他带给报社,并嘱咐新闻稿交给徐世访、丁治平,报告文学、通讯稿交给王健、林敏,散文、小说交给刘宪法、王晓明或纵横老师。稿子基本上百发百中。宪法曾当着我的面说,李林,你真能写,买个菜,理个发一写就是几千字,占半个版面。说归说,宪法只要见我的稿子,数数字数,加个标签,就签发了。
我的第一个五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丢失的月亮》,王健老弟只大致翻了翻头尾几页,就安排在《北方周末》上连载了。林敏曾编发我一个图文并茂的专版。我出版第一本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时,她帮着策划、编辑,联系作家出版社,傅康帮着较对。至今想起,心里仍觉得温暖。
三
《淮北日报》是市委党报,极具权威性,很受读者尤其是领导的重视。为了创收,报社鼓励大家拉广告,有提成。据说傅康、丁治平两个编辑从未利用平台优势,做过交易或拉过广告。就连市里单位开会发文件包,派去的记者要给他们登记一下,领个包。他俩先问什么样的包,如果自已有差不多样式的,就不要了。
傅康挣不到外块,工资本又被在报社发行站上班的老婆拿着,只靠写稿挣点稿费,单位发点奖金,瞒着老婆,攒着。他特抠,喝闲酒很少见他主动买单。啥爱好也没有,就是喜欢买彩票。每天傍晚准时去彩票点,双色球、七星彩、大乐透、排列三、排列五等,两块钱一张,见样买一两张。用他的话说叫遍地撒网,不信逮不住一条鱼。他天天到家就趴在桌子上做功课,摇号、冥想,排列出号码,再打电话与票友交流。
日子不可长算,每个月花在买彩票上的钱少说大几百。偶尔也中个三十、五十的,中奖最多的一次二千多元。他激动了好长一阵子。只要一提到彩票,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某日买排列五,想好的五个数,打彩票时临时改了号,如果不改,就中了几十万。某天夜里做个梦,梦见七个数字,由于下乡采访酒喝多耽误了,没买。晚上十点看电视上摇奖,就是梦中的数字,如果不下乡不喝酒,至少中五百万。
总是一脸的遗憾,大奖擦肩而过。我说:“别如果如果了,跑的都是大鱼。”
一天他爱人小武找到我,让我劝劝傅康,上有老下有小的,别再买彩票了。
酒后散步,我说傅康,你还是老老实实写稿子吧;我说话你别生气,看你的手骨瘦如柴,五指并扰露缝,打麻将推牌九,都没见你赢过。发财是要靠运气的,你就是把房子卖了买彩票,也中不了大奖。彩票中奖的概率太低了,还不如两个人推牌九呢,输赢的机率各占一半。
他性子耿直,特别固执,根本听不进去。
他的固执有时近似于偏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评中级职称要考外语,他说不会外语,拒绝申报。和他前后做记者编辑的同事包括我,大多都评上了中级职称。四年后一些人又都晋级为副高职称,张丹、林敏还评上了正高职称。傅康到两千年以后仍是初级职称。我说傅康呀,你给谁赌气,实在不行找个人代考外语,你总不能干一辈子,到退休还是个初级职称吧。
错一步,步步赶不上,直到十年后他才评上中级职称,退休时,工资少拿了不少。
四
一天半夜傅康打我电话,说是喝多找不到家了。我边走边打电话问他附近有什么标志,他描述的地方就是他家附近的公交车亭子。我找到他时,他坐在路牙石上,见了我哭得泣不成声。抱着我说:“李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是死了咋办?天一还没成家。”我说:“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他逼着我表态,我说:“好,答应你,天一结婚,我当大总。”
见他喝多了,把他送回家,没有多问。第二天上午下班我约他到一个饭店问昨晚咋回事?原来是他母亲来帮着带孩子,婆媳不合,经常吵架,弄得他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边是娘,一边是小十岁的老婆,两人吵起来,劝谁都不听,气得自已不想活了,跳楼的心都有。我开导他,婆媳之间闹矛盾很正常,只有自己多担当,两头哄,不能说谁对谁错。你这才几个月,我母亲跟我们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婆媳之间偶尔也有矛盾,关键要处理好,背地里跟老婆服软多哄哄。当面,都是娘的理,夾在她们之间受气,是正常的。
经我一说,他也就想开了。
五
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的确如此。有一次在酒场上有人说我的坏话,他立马跟人翻脸,把一杯酒泼人脸上,差一点跟人家动手。
他对我有依赖,一有事就打我电话。天一上小学时跟一个同学打架,脸被打破流血送到医院,他第一个就打电话让我过去。他比小武大十岁,三十大几才生天一,特疼爱儿子。他和内弟正吵着要找对方家长算账。我劝他说,算了吧,都是孩子,千万不要去找,大人搞恼了,孩子明天说不定就一起玩了。他很听劝,事情也就平息了。
还有一次天一上中学,为了买不买电脑,爷俩搞得很僵,就找到我办公室,让我表态买还是不买。爷俩头上都长两个旋。我说咱转硬币吧。天一猜国徽朝上朝下,猜对了,就买。爷俩都表示同意。其实硬币转到快不转时,我双手捂着做了手脚,怎么可能让正上中学的孩子买电脑玩游戏呢。
天一考大学报志愿,谈对像,后来傅康生病找医生等事都让我拿意见。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开车从合肥回淮北的路上,接到小武的电话,她哭着说:“傅康快不行了,医生让拉回家看护,我同意,天一跟我闹,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医院里。你说咋办?”我说:“这事你得听天一的,在医院救护方便,你如果坚持拉回家,以后天一会怪你的。”
我对小武特别理解,长时间守护一个植物人,又没找护工,翻身,擦洗,用管子饲食,屎一把尿一把伺候,白天黑夜地守着,受累不说,精神压力太大,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拖垮。如果没有深爱支撑着,是很难坚持住的。
六
傅康参加工作在烈山水泥厂,后考上市师范学校,毕业后回水泥厂职工学校教书。年轻时喜欢写诗,偶尔见报发表。小武是个文青。报社的王明东很风趣幽默,喜欢讲段子。明东说:傅康看小武长得漂亮,又喜爱文学,经常给小武单独辅导,有时带小武到田野里散步,月光下坐在小河边,朗诵自己写的诗歌给小武听。厂里放露天电影,傅康早早就搬个条凳占好位子,暗中拉着小武的手看电影。
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小武与傳康谈恋爱的事传到她父母的耳朵里,两位老人打死也不同意。年龄相差十岁,小武个头高挑,皮肤白,乌黑的大辫子齐腰,水灵灵的,青春貌美。傅康虽然有才,人也老实,但长相不说困难,的确一般。个子不高,黑不溜秋的,小眼睛,肿眼泡,与小武走在一起,的确显老。老话说,打不散的鸳鸯,家里越是反对,不让女儿与傅康见面。反而让小武更下定决心与傅康在一起。心飞了,人是看不住的,傅康干脆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结婚后,两位老人看女婿的人品,从接受到满意,夫妻俩恩恩爱爱的,也就放心了。
他们爱情一波三折的故事,从讲段子的高手明东口中讲出,尽管有些细节有加工虚构的成分。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傅康一双小眼睛笑成一道缝,一脸的幸福。
七
傅康喝酒成瘾,天天喝,没有酒场,创造条件也要找个场。有些通讯员就抓住了这点,经常找他喝酒发稿子。有一个萧县的残疾文学青年,通过傅康读师专的同学李长峰引荐,认识了傅康和我。我后来发现这人太精明,人残疾,心灵也残疾。他时不时买个猪蹄子豆腐干花生米什么的,提着,不打招呼,一瘸一拐地爬到六楼傅康家。当时我住新华巷,离傅康家几百米,他一去,傅康就喊我过去,当然不能空手,得提两瓶酒。后来发现他隔几天就去傅康家,主要是送稿子。再后来他写一个画家的长篇通讯发表在《淮北日报》上,不打招呼,把我的名字署在前面。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说到这人,我不得不说一件事。我因为曾在濉溪县电影院写过海报,画过画,对书画特别喜欢。一次丁力听说他老师郭公达在徐州搞画展,便带我并从萧县喊着李长锋一起去徐州,长锋与欧阳龙老师熟,我带着两个摄影记者。天黑时到徐州先找到欧阳龙家,欧阳龙又带我们去找郭公达的女儿家。然后又把郭公达夫妇俩接到欧阳龙家。采访的同时,欧阳龙画鹰,郭公达画山水,郭老的爱人李碧霞教授画花鸟。临走时,丁力提议,郭老画的山水署上我的名字,其他来者包括我,每人赠一幅鹰和花鸟画。大家皆大欢喜。
回到淮北我心里过意不去,就在家里弄几个菜,请他们坐坐。当时丁力还给我带一幅自己画的山水画。我还请了傅康、杨国会、李长峰,还有那个残疾文学青年。我忙着做菜,看他们几个人闲坐着,就拿出一卷收藏的书画让他们欣赏。那天喝得高兴,我也喝高了。送走他们,我倒头就睡了。傍晚醒来,收拾书画时,发现少了二张。一张是郭公达的山水画,一帐是李叔同的四尺斗方书法。
第二天中午,我在供电局餐厅订个桌,把他们都请来,电话中说,任何人不准缺席。开始喝酒前,我开门见山地说:"弟兄们,昨天中午你们走后,我发现郭公达的画和李叔同的书法没有了。但是,我相信友请一定会战胜邪念。来,大家喝酒!”
时隔一天,我接到一封没署地址的信,打开一看,是郭公达的画。至于李叔同的书法,迟迟没有等来。
八
一九九二年,全国兴起经商潮,淮北也一样,副市长带头上街摆地摊,鼓励全民经商。我当时在电视台是总编室兼专题部主任,在台长支持下挑头成立个广告装璜公司。挣了点钱,不到一年公司就散了。当时傅康住在报社分的一套小房子,六楼顶层。想换个大点的房子。他看中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要四万多块钱。钱不够,傅康找我借。我说缺多少?他说两万。我当即取两万给他,并反复叮嘱,这是我仅有的私房钱,老母亲年岁大,留着急用的。
时间到了2007年,一天傅康在我家喝酒,醉了,哭着对我老婆说:“李林对我真好呀,我买房缺两万块钱,他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了。”
老婆看看我,当时也没说啥。我赶忙说:“傅康,你听清楚,明天就得还,把钱交给我老婆。”
九
我和傅康是同龄人,我2014年二月退休,他七月份退休。我发现他退休前后那段时间,酒喝得特别凶,中午半斤,晚上六两,拦都拦不住。喝酒时从不喝水,还抽烟,脸色灰暗。我劝他,毛六十岁的人了,少喝点吧。他听不进去。听报社人说,他经常不打招呼,吃饭时间去同事家找酒喝。
我临退休前,和李家成、赵德全两位老哥,还有经营字画的小朱,搞了一个“嗣龢书画艺术馆”。一天中午傅康去了,我们几个加上好朋友李家民一起喝了不少酒。家民住在艺术馆后面发现之旅,约我们几个晚去他家喝面筋汤。
不料傍晚时,傅康带着一个文友又来了。临吃饭时,我说,晚上我们去家民家里喝面筋汤,你俩一起吧。实际上是在提醒他俩该回去了。谁知傅康满口答应,好,我俩也去。他俩是我的朋友,与家民不熟悉。我觉得不好意思。我拿一箱酒,又叫一桌菜,让饭店送到家民家去。
几个老兄本来就不喝酒,家民、傅康和我中午喝了。喝了两瓶,大家说,喝面筋汤吧。傅康说,不行,再开一瓶,我卖一圈。散场后他们都走了。傅康走路东倒西歪的,我不放心,跟在他后边看他回家上了楼,才回家。
谁知这是我和傅康喝的最后一次酒,时间不长,他就得了脑血栓。干了一辈子工作,该享受了,退休半年不到就成了植物人。如果平时少喝点酒,如果多喝点水,如果体检一下身体,如果听人劝,如果……
唉,人生短暂,那有哪么多的如果呢。
十
天一结婚时,我和范保忠、王锦森几个人,从送红衣、接新娘子、办喜宴,一直到送走远方的客人,我把车加满油交给天一的一个朋友开,方便买东西接送人。
办完事的当晚,我喝得大醉。走在回家的路上,到路口,停下脚步,站着,望着天空的月亮,双手合十说:“傅康老弟,天一今天成家了,我和保忠、锦森都是大总。婚事办得很圆满,放心吧,我的兄弟!”
草于2024年10月31日夜
编后:我和傅康也熟。想起他,就会想起他那张团脸,吟吟笑着,眼眯着。最后一次见他,他编《淮北散文》一书,特地到学校找我要稿件。我那时已经很少写,他说《淮北散文》若无晓林弟的文章就缺了一角。一语令我感动许久。今日转发陈李林兄这篇文章,以为纪念。
陈李林,笔名木子。主任编辑。原安徽省作协理事、淮北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清明》、《诗歌月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两百多万多字;出版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大地美丽》,诗集《十指上的烟火》、《寸草心》、《陈李林的诗》上.下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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