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学刊》‖ 周远斌丨《离骚》作者辨——兼《离骚》题名、主旨索解

文摘   2024-06-04 06:46   江苏  


本文刊于《江海学刊》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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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ABSTRACT

《离骚》是一篇降帝神、巫扮而祀的祭歌,《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关于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的记述与《离骚》雕虫篆刻的祭歌文本不符。《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关于屈原作《离骚》的语句,有后人窜入之痕迹。司马迁关于屈原作《离骚》的三处著录均不可信,东汉在此基础上的著录亦皆不可信。《离骚》《淮南子》间有内在的渊源关系,诸多雷同句表现出的前者从后者断句取词的迹象表明,《离骚》缘《淮南子》而作。能缘《淮南子》作《离骚》者,唯有刘安,这与荀悦《汉纪·孝武皇帝纪》和高诱《淮南子序》的记载一致。刘安因谋反被诛后,其《离骚》等在汉武帝眼中成了“邪说”的载体。刘向为塑造节士形象,将《离骚》置于屈原名下,并伪造、篡改《屈原贾生列传》等。“离骚”即“骚离”,《说文解字》“骚,摩马”,“离”情状尾词,无实义,“骚离”指骚动不宁之状。《离骚》,刘安受诏而作,但“不可与庄语”,只能以楚辞中突出的言说方式巫语“曼衍”之,以祭歌的“无端崖之辞”反映了“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的社会现实。

关键词

KEYWORD

《离骚》 作者 刘安 骚离

作者

AUTHOR

周远斌
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离骚》作者上的分歧,最早出现在汉代,司马迁《史记》、王逸《楚辞章句》等著录屈原作《离骚》,荀悦《汉纪·孝武皇帝纪》、高诱《淮南子序》著录刘安作《离骚》。刘勰清楚这一分歧,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似乎肯定了屈原作《离骚》,但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却又说,“淮南崇朝而赋《骚》”。显然,刘勰对《离骚》的作者问题,并没有予以澄清,而是保留了这一分歧。在古代,《离骚》作者上的两说,并没有引起谁是谁否的争议。在20世纪初,廖季平《楚辞新解》一书认为屈原并不存在,《离骚》作者上的刘安说随之引起学界的关注。1935年许笃仁在《楚辞说疑》一文中力主《离骚》为刘安作,在其影响下,何天行、卫聚贤也以专著、论文力证刘安说。朱东润1951年在《光明日报》发表《离骚底作者》(3月31日)一文,也认为刘安作《离骚》。刘安说因廖季平引起关注后,郭沫若、闻一多、汤炳正等一批学者相继作文反驳。百年间的论争,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不了了之。其实,考辨《史记》等著录的可信与否以及《离骚》缘《淮南子》而作等问题,“作者谁属”不难厘清。
郭沫若等反驳刘安说、支持屈原说的根据,主要是流传下来的汉代文献资料,两汉关于屈原说的文献资料,西汉司马迁的三处著录是基础,而其中《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下称《屈传》)的著录最为关键。我们先考察《屈传》的著录能不能作为屈原说的证据。
《屈传》记述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中有“忧愁幽思”语句,但不是咏写“愁思”之作。解读《离骚》文本,“惟庚寅吾以降”句中的“降”字非常关键。王逸《楚辞章句》《六臣注文选》、朱熹《楚辞集注》等古今注本一致,解曰“下母体而生”或降生。路百占《〈离骚〉“惟庚寅吾以降”中的“降”字别解》一文,并不认同学界的这一共识,他分析,先秦文献中写契、汤等出生用“降”字,是“上帝的旨意,下降自天,当人间帝王”,“臣子们因生用降是很少见的,屈原富有文学修养,必不僭分,使用‘降’字来说明他的‘降生’”,“这里的‘降’字,是‘黜’意,《左传·昭公六年》‘有犯命者,君子废,小人降’,废降当同意,这是楚弃疾的誓言,《离骚》中的降和此降字当相同,这是楚史中一个铁证”。路先生认为不应把“降”字理解成降生,这非常有见地,但另解作“黜”就欠当了,“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两句无被贬黜流放之意。先秦文献中确实没有用“降”字写出生的用例,《诗经·商颂·长发》“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之“降”,虽然有译作“降生”的,但实指汤在天神安排下来到世间,与《天问》“帝降夷翼,革孽夏民”之“降”同义。   

《楚辞》中的“降”字一般指神降,《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九歌·云中君》“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天问》“帝乃降观,下逢伊挚”、《离骚》“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等句无不用“降”的这一义项。按《楚辞》用“降”字的惯例,“惟庚寅吾以降”句所言的也是神降。
《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所祭的是夫妻神,分别从对方角度展开:

君(按:湘夫人)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湘君》)


帝子(按:湘君)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

可以看出,两首祭歌均在第一句主角出场后,第二句或下文就发生了称谓转换,使用了第一人称。这一称谓转换,与巫觋扮演祭祀者之角色有关。《离骚》在称谓转换上最为典型: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帝在第一句出现后,《离骚》的第二句、第四句、第五句等转换为朕、吾、余第一人称。古今学界一直把帝、朕看作是两个“人”,但参照《湘君》《湘夫人》中的称谓转换,就会明白帝、朕是同一“人”。“朕”字上承第一句“帝”,下启第四句“吾”、第五句“余”,如果第二句直接用“吾”,不但突兀,而且与帝、皇考之高贵不匹配。明白了帝、朕、吾为同一“人”,那么,“惟庚寅吾以降”所降的是帝神无疑。
《离骚》是降帝神、巫扮而祀的祭歌,《离骚》文中出现的灵均、灵修、灵氛等巫之角色及“巫咸将夕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等内容,可以佐证。“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句改变不了《九歌·少司命》祭祀少司命之神的文体特点,“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句也改变不了《离骚》祭歌的文本特点。日本学者藤野岩友认为《离骚》是“来源于对神的祝辞”的“祝辞系文学”,是非常有见地的。   
如按“帝子(湘君)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的祭祀叙述逻辑,《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来吾道夫先路”开端的这一段,可简写为“帝庚寅兮以降,恐年岁之不吾与,来吾道夫先路”,但《离骚》却不厌其烦地铺排语句。既然是祭帝神,祭者自然明了帝神是高阳的后裔、其皇考是伯庸,也明了降神时间,故不需要一一言之,但《离骚》却一一道明,而且有意突出了“三寅”这一降神日,接着又据“三寅”给扮祭的巫安排了字和名。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批评楚辞:“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其实,《离骚》开端的这几句也有诡谲之嫌。刘安悼屈原之作《九叹》中的“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把“正则”“灵均”来处写得更加诡怪。
接下来是对巫觋的装扮和年岁不吾与之慌恐的铺排叙写,对后者的铺叙尤其啰唆。这种不厌其烦的铺叙及不时杂以诡谲语句是《离骚》文本的突出特点。扬雄以雕虫篆刻批评汉大赋,可谓一语中的,说出了汉大赋文字游戏的文本特点。《离骚》是典型的雕虫篆刻之文,文繁意少,“忧愁幽思”、心死欲投河的屈原,会啰哩啰唆地写这样的一篇文字游戏的冗长祭帝文么?显然是不会的。按屈原狷介的个性,《九歌·国殇》式的短篇及悲壮才合乎其心死欲投河前的心境。《离骚》是祭歌,而且是汉大赋式雕虫篆刻的祭歌,《屈传》却说《离骚》是屈原“忧愁幽思而作”,这显然与文本实际不符,故不可信。
胡适《读〈楚辞〉》一文指出,“《史记》本来不很可靠,而屈原、贾生列传尤其不可靠”。何天行考证指出,《屈传》有五可疑之处。当代学者汪春泓《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献疑》一文论道:“《屈原列传》所叙述的楚亡前夕,却并不能对证于《战国策》。甚至也不合于《史记·楚世家》,这说明,《屈原列传》并非信史,梁玉绳《史记志疑》等都指出其间人物凌乱、时间颠倒,颇有杜撰的成分”;“汤炳正先生《屈原研究中的疑难问题的解决》一文,也看到司马迁与屈原爱国精神存在不一致的地方,然而,仅承认传中引刘安《离骚传》的那两大段评价是后人窜入,尚未意识到,此传除‘太史公曰’之外,其主体部分,均非司马迁的作品”。汪先生文中还指出,为了使杜撰的《屈传》可信,有人也篡改了《楚世家》及《太史公自序》。   
汪春泓先生认为《屈传》“太史公曰”是司马迁所作,其实不然。《离骚·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比较后就会得出结论,“太史公曰”也是后人窜入或被窜改了。《离骚·乱曰》中说得非常明确,因国人“莫我知”,“我”将离故都,去彭咸处,隐居避世,未曾言投江,而《屈传》中的读《离骚》“悲其志”、观“自沉渊”“想见其为人”、惋惜其没有“游诸侯”以及批评其“自令若是”,显然与《离骚·乱曰》中的“我”不符,司马迁不会出现这一认知上的错乱,只能是后人不顾“实际”的窜入或窜改所致。
鉴于以上诸多疑点,《屈传》关于屈原作《离骚》的著录是不可信的。《太史公自序》也言及屈原作《离骚》: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乍一看,“屈原放逐,著《离骚》”与前后语句相合,但细究起来,就会发现其与语境的牴牾。对历史上“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的事例,司马迁用对举法按年代先后举述,“西伯拘羑里”与“孔子厄陈、蔡”相对,“左丘失明”与“孙子膑脚”相对,“不韦迁蜀”与“韩非囚秦”相对,而“屈原放逐”独立于对举之外,亦没有按年代设置句序,这显然不合乎司马迁此段的行文笔法。
“西伯拘羑里……思来者”这一段话也出现在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中: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段虽然字句上有几处变化(“西伯”改作“文王”等),但明显是照搬来的,很难做到天衣无缝,细读就会发现凿枘不合。“盖文王拘”段本是对“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太史公自序》)者的举述,与“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句没有相承关系,尤其是“《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句与“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句可以说毫无关系。按“乃如”两字的用例,“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段,应是上承观点的举例论证,但“乃如”段却重复了“盖文王拘”段中的内容,二者间不存在上承观点而举例论证之关系。“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段应在“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句后,二者间恰恰是相承举例关系。把“盖文王拘”这一段搬到私信中铺排,与《报任安书》浑然一体的行文不合,实为赘语,这明显是后人窜入的。   
司马迁关于屈原作《离骚》的三处著录均不可信,东汉在此基础上的著录也自然不可信。汪春泓《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献疑》一文认为,《屈传》的主要篡改者是刘向。笔者亦认为,窜改《屈传》实属刘向所为,刘向是《楚辞》的编纂者,把《离骚》安排在屈原名下的也是刘向,这将在第三部分具体论说。为了使屈原作《离骚》更为可信,刘向也篡改了《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经精心篡改后,到扬雄、班固这里,屈原作《离骚》已成为“信史”。不但扬雄、班固没有怀疑,汉代以降,至有清一朝,置疑者亦罕见。

朱熹《楚辞辩证》有云:“大抵古今说《天问》者,皆本此二书(按:《山海经》《淮南子》),今以文意考之,疑此二书本皆缘解此《问》而作,而此《问》之言,特战国俚俗间相传之语。”在解决《离骚》作者的问题上,朱熹的话语不无启发意义。如果从文本的角度考察,确定《离骚》缘《淮南子》而作,再据荀悦、高诱记载等,就可以断言《离骚》为刘安所作。
在内容上,《离骚》《淮南子》有非同寻常的关系。陈广忠《论〈楚辞〉、刘安与〈淮南子〉》一文,对《楚辞》《淮南子》在神仙思想、神话传说、天文星位、时令历法、方言词语、历史人物、花草树木、政治思想等方面的一致性作了详细的论述,这里不再转述。文章最后总结说:“除此之外,在音乐、神、怪、习俗、动物、韵律等方面尚有一定的关系。《淮南子》对先秦《楚辞》的继承是多方面的,二书具有特殊的渊源关系和内在联系。”陈先生在文中突出了《离骚》等楚辞与《淮南子》的“特殊的渊源关系和传统的内在联系”,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整理和论述,但在二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上,还有待深入的考辨,我们能从《离骚》《淮南子》词句的关系上找到答案。
何天行曾就《离骚》《淮南子》的词句做过一些比较,例举《离骚》《淮南子》间的“雷同”句十余处,以作为刘安作《离骚》的证据之一。但这遭到了学界的反驳,姚汉荣、姚益心《评〈楚辞新考〉》一文评价曰:   

何先生的“《离骚》作于淮南王刘安”说的另一条证据是《离骚》中有些词句与《淮南子》“雷同”。何先生还专门将“雷同”处列了一张表,共有十四条之多。但在仔细查核何先生所列的那张附表以后,人们就可以立即发现,何先生所说的“雷同”词句,实际上是毫不搭界的。

何天行所举述“雷同”句不够典型的有十二例,这十二例对举语句间关系不明显,两位作者以“毫不搭界”评价也不为过。但何天行所举例中也有两例典型的“雷同”句,两位作者没有提及,我们这里予以分析。
先看第一例: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离骚》)


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淮南子·兵略训》)

何天行的“雷同”句比对所强调的并不是语句间一字不差,而是想说明《离骚》与《淮南子》在语句上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单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句与“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句比较,并不能确定二者间有什么关系,但再据《淮南子》的下面三段话来看,就不难发现:

《修务》者,所以为人之于道未淹,味论未深……(《要略》)


忽乎日滔滔以自新,忘老之及己也。(《缪称训》)

《泰族》者,横八极……序四时,正流方,绥之斯宁,推之斯行,乃以陶冶万物,游化群生。(《要略》)

看过后我们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三段话中的词语“未淹”“忽乎”“序”,与“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句结合变化,就会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句。那么,《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句究竟是从《淮南子》语句变化而来,还是“雷同”纯属语言使用上的巧合呢,这里暂不下结论,看过下面的相类语句后再作判断。
再看第二例: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离骚》)


日月不并出,狐不二雄,神龙不匹,猛兽不群,鸷鸟不双。(《淮南子·说林训》)

“鸷鸟之不群”句亦有从“猛兽不群,鸷鸟不双”句变化而来的特点。《离骚》《淮南子》间有如上述关系的语句非常多,下面再举些例子。
第三例: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离骚》)


其视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后奔蛇,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休于太祖之下。(《览冥训》)      

 

第四例: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离骚》)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氾论训》)

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修务训》)
第五例: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离骚》)


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百姓不亲,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妻之辨,长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故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人间训》)

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休于天钧而不,孟门、终隆之山不能禁,唯体道能不败。(《俶真训》)

第六例: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离骚》)


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泰族训》)


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人间训》)

第七例: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离骚》)


接径历远,直道夷险。(《本经训》)(高诱注“接,捷也。”)


因其饥渴冻暍,劳倦怠乱,恐惧窘步,乘之以选卒,击之以宵夜,此善因时应变者也。(《兵略训》)


第八例: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离骚》)


《修务》者,所以为人之于道未淹,味论未深,见其文辞,反之以清静为常,恬淡为本,则懈堕分学,纵欲适情,欲以偷自佚,而塞于大道也。(《要略》)


圣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虽出邪辟之道,行幽昧之途,将欲以直大道,成大功。(《泰族训》)


险隘不乘,上陵必下,所以齐劳佚也;军食孰然后敢食,军井通然后敢饮,所以同饥渴也;合战必立矢射之所及,以共安危也。(《兵略训》)

以上是《离骚》《淮南子》部分文字中所出现的“雷同”,整篇《离骚》与《淮南子》在内容上的“雷同”处甚多,这里囿于篇幅,不一一胪列。这显然不是两位姚先生所说的因“语言文字是全社会共同使用的工具”而出现的巧合,一两处甚至数处“雷同”是巧合,整篇为数甚多的“雷同”那就不是巧合了,只能是两者间“特殊的渊源关系”所致了。
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语言上,《离骚》《淮南子》间确有渊源关系,那么,谁借鉴了谁呢?细加比较,其实不难发现端倪。从对举的“雷同”句看,《淮南子》的语句是自然天成,没有化用《离骚》语句的迹象,而《离骚》却有明显的化用《淮南子》语句的特点。化用多断句取词,有的表意不够明朗,但结合《淮南子》来看,就清晰多了。在第一例“雷同”句中,《淮南子》以“忽乎”作状语,形容“日滔滔以自新”,《离骚》取“忽”字,加“其”字,与“不淹”组句,显然“忽其”“不淹”不搭配,因“忽其”后少了谓语动词“自新”,补上“自新”两个字,完整的句子是“日月忽其自新而不淹”,显然这样容易让人读懂,“不淹”作补语。
在第五例“雷同”句中,《离骚》取《淮南子》中的“三后”“纯粹”两词。“三后”,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解为禹、汤、文王,朱熹《楚辞辩证》解曰“三皇或少昊、颛顼、高辛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解释与三家异,认为“‘三后’见《吕刑》,皆尧舜之臣”。《尚书·吕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植嘉谷。”蒋骥按《吕刑》所认为的“三后”是伯夷﹑禹﹑后稷。诸家在“三后”的解释上存在分歧,但看过《淮南子·人间训》中与之相应的这一段话后,就很清楚“三后”所指了,即禹、契、后稷。而且,“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三句,有助于理解“三后之纯粹”乃“众芳之所在”之原因。王逸《楚辞章句》解“纯粹”曰:“至美曰纯,齐同曰粹。”《淮南子·俶真训》中的“夫秉皓白而不黑”这一段话,可以深化对“纯粹”一词的理解,“体道者能不败”,禹、契、后稷体道而行,故能“纯粹而不糅”。   
在第六例“雷同”句中,取词化用的现象非常突出。《离骚》“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句不难理解,王逸注曰:“耿,光也;介,大也。尧舜所以能有光大圣明之称者,以循用天地之道,举贤任能,使得万事之正也。”但当结合《淮南子》中的“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泰族训》)、“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人间训》)这两段话来看的时候,会发现王逸对“耿介”一词并没有解释透彻,其中还包括对尧舜的圣明之性之养之智的赞美。何天行论曰:“如从传说中屈原的背景去读《离骚》,便愈读愈昧;若以淮南王的背景去看,便觉语语洞澈,如见肺腑了。”以上例析,笔者也有洞见肺腑的感觉,希望有一斑窥全豹之用,其他的不再一一分析。
断句取词的分析会招致武断之批驳,如果仅仅就一两处例句勉强发挥,自然有武断之嫌,但当这样的例句较为普遍,而且取词特点鲜明时,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因为《离骚》是断句取词之化用,所以有的用词不如《淮南子》精当。如“代谢”较“代序”确切,尤其是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的语境中,“代谢”更适合,但作者舍此取彼,想必不是为了追求用字上的不当,而应是为了避开字句上明显的因袭。在第二例“雷同”句中,如果脱离开语境,单就“鸷鸟之不群”句来看,也有化用上的“不当”。《国语·周语》有言:“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兽三为群”,这是“群”字的本义,虽然鸟也可以“群”指,但“猛兽不群,鸷鸟不双”句显然较“鸷鸟之不群”句用字精当,“不双”更能突出鸷鸟的凶猛。   
从以上分析看,《离骚》缘《淮南子》而作,是毋庸置疑的。王利器《文心雕龙校正》注《神思》“淮南崇朝而赋《骚》”句认为刘勰“两歧其说”:“盖此事自来两传,故彦和兼用之也。”其实,在刘勰这里不是简单的“兼用”“两传”,刘勰对每一文体穷源溯流,应是看到了《离骚》与《淮南子》文本上的联系。
历史上能缘《淮南子》作《离骚》者,唯有刘安,这与荀悦、高诱的记载一致。何天行评价荀、高的记载曰:“据这两项记载可知,《离骚》的作者明明是淮南王刘安!但历来都将这一项史实抹煞,而且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位作者的。荀悦是汉献帝时人,献帝因班固的《汉书》太繁,命荀悦仿《左传》纪年体,举要撮总,成为《汉纪》三十卷。荀悦的本意不仅为节略《汉书》便于阅读,而且对于《汉书》也有些补充,精审处其价值远在《汉书》之上。刘知几《史通》评价《汉纪》曰:‘历代宝之,有逾本传。’荀悦《汉纪》中既明说《离骚赋》的作者是淮南王刘安,高诱亦明说刘安是《离骚赋》的作者,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高诱《淮南叙目》志载,较《汉书》此节为可信,且高诱所注各书都很精审,高诱所说当是事实。”笔者关于《离骚》缘《淮南子》而作的文本分析印证了荀悦、高诱的记载,也印证了何天行的分析,《离骚》为刘安所作是不容否定的事实。相较之下,荀悦、高诱记载刘安作《离骚》,无论是在史料价值上,还是在良史精神上,均是难能可贵的。
陈广忠《论〈楚辞〉、刘安与〈淮南子〉》一文突出了《离骚》与《淮南子》的“特殊的渊源关系和传统的内在联系”,正是刘安等缘《淮南子》作《离骚》等,决定了《离骚》等楚辞与《淮南子》的内在关系,而并非陈先生一文所认为的是《淮南子》继承《楚辞》所致。

刘安作《离骚》,史料有明确的记载,文本也有突出的渊源表征,但著作权仍然被剥夺了,这不能不令人震惊。震惊之余,我们有必要澄清剥夺之真相,以便于把著作权还给刘安。   
班固言武帝让刘安作《离骚传》(《汉书·淮南王安传》),而不是《离骚》,这虽然与史实不符,但班固不是毫无根据地杜撰,当时不但有刘安作《离骚传》的说法,班固还看到了署名刘安的这篇《离骚传》(班固对该传有评语)。那么,是谁剥夺了刘安的著作权、并散布了刘安作《离骚传》的假消息和伪造了这篇《离骚传》呢?
汉武帝对刘安别有感情,《汉书·淮南王传》载:“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在如此的敬重欣赏之下,刘安竟还欲作乱篡位,这对汉武帝有很大的触动,悲叹之余,更多的是反省。元狩元年(前122)四月,汉武帝向天下诏告了自己的反省自责:

朕闻咎繇对禹曰:在知人,知人则哲,惟帝难之。盖君者心也,民犹支体,支体伤则心憯怛。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此朕之不德。《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已赦天下,涤除与之更始。(《汉书·武帝纪·遣谒者巡行天下诏》)

刘安事件,“党与死者数万人”(《汉书·武帝纪》),这让汉武帝“心憯怛”不已。事后,汉武帝再读《尚书·皋陶谟》的这几句话,那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汉武帝认为“怵于邪说”(怵,与訹通,《说文》“訹,诱也”)是淮南、衡山有“篡弑”之心的原因,诏令中在“怵于邪说”前还提到“修文学”,显然武帝把刘安所献的《内篇》和受诏而作的《离骚》看作是“邪说”的载体,而对于这样的载体自己却曾“爱而秘之”,悔恨自责之情无以复加,此情通过“此朕之不德”一语和所引诗句“念国之为虐”表露无遗。心之“憯怛”更加坚定了武帝尊儒术、黜百家的思想管控策略。征和二年(前91),戾太子兵败,燕王刘旦上书,求武帝立己为太子。“孝武见其书,击地,怒曰:‘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于是使使即斩其使者于阙下。”(《史记·三王世家》)从汉武帝愤怒中所说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对于用儒家一统天下思想的深刻认识和决心。在这样的情绪和思想状态下,《离骚》等楚辞作品自然就被冷落了。元狩六年(前117),武帝训诫封在吴越之地的刘胥说,“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要注意提防。在提防吴越楚的心态下,武帝等自然不会去杜撰刘安作《离骚传》了。   
此后提到《离骚》的是刘向。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刘向奉诏领校五经秘书,整理古今典籍。刘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及采记传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汉书·楚元王传·附刘向传》)《新序·节士·屈原》言屈原作《离骚》: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大夫。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怀王用之。秦欲吞灭诸侯,并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

刘向是把《新序》当作谏书而编撰的。清人谭献《复堂日记》卷六:“《新序》以著述当谏书,皆与封事相发,董生所谓陈古以刺今。”为了讽谏,汉儒解经有“强扭”的特点,刘向在《新序》等著述中也有“强扭”的特点,其“强扭”主要表现为材料上的整合。邢培顺《刘向〈新序〉〈说苑〉〈列女传〉材料来源及加工取舍方式探索》一文论曰:“刘向采用别人的材料,极少原样搬入,而往往要做一些删节、缀合、润色和生发的工作,使之适合表达思想的需要。”刘向《说苑·立节》卷首曰:“夫士之所耻者,天下举忠而士不与焉,举信而士不与焉,举廉而士不与焉;三者在乎身,名传于后世,与日月并而不息,虽无道之世不能污焉。”屈原是集忠、信、廉于一身的节士,刘向为塑造这一典型的节士形象,把《离骚》等放到屈原名下,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安排,两者不但可以相得益彰,而且也解构了刘安“修文学”而“怵于邪说”这一令帝王心痛的历史事实,楚辞也从此不再令帝王们提防,因而可以流行天下。   
何天行论曰:“刘向《新序》中关于屈原的记载,是东汉时屈原传说的一种重要材料。我们如欲推求屈原产生的起原,亦可从这里面得到线索。《新序》中的关于屈原的传说,大都与《史记·屈传》的传说相符;便是文字全同的句子,也有三四十处之多;《史记·屈原列传》既不是太史公的作品,必是杂引《战国策》和《新序》等的产物无疑。”那么,是谁大量引用《战国策》《新序》中的语句而伪造了《屈传》呢?显然只有刘向。刘向不但对《战国策》《新序》最熟,而且他有强烈的伪造动机。余嘉锡先生曾这样评价刘向:“夫一书有一书之宗旨,向固儒者,其书亦儒家者流,但求其合乎儒术无悖于义理足矣,至于其中事迹皆采自古书,苟可以发明其意,虽有违失,固所不废。”在“苟可以发明其意,虽有违失,固所不废”的动机下,刘向为了使屈原节士形象以及屈原作《离骚》成为不容置疑的史实,只有篡改《史记》《报任安书》,伪造《屈传》。刘向《九叹》中有不少关于屈原传说的事迹,这些事迹也多同于《新序》,这也说明,有关屈原的传说与刘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刘向“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九叹·忧苦》)诗句道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以《离骚》“扬意”(塑造节士形象),以《九章》强化、丰富之,又以《九叹》尽《九章》之“未殚”。
为了圆刘安“旦受诏,食时毕”(荀悦《汉纪·孝武皇帝纪》)这一历史事实,刘向把刘安奉命作《离骚赋》改成了奉命作《离骚传》,并伪造了《离骚传》。《屈传》引了《离骚传》中的“《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爵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一段话,其所描述的正是刘向所欲塑造节士的理想人格。理想的节士人格与现实是有距离的,班固注意到了这一距离,故以“斯论似过其真”评价之。班固还评价说:“又说五子以失家巷,谓五子胥也。……未得其正也。”(四库本作“五子用失家巷”)注之所以会“未得其正”,应是刘向据《淮南子·泰族训》中的“吴王夫差破齐艾陵,胜晋黄池,非不捷也,而子胥忧之,见其必禽于越也”这一段话“强扭”作的注,朱熹注“五子”曰“五子为太康昆弟五人”(《楚辞集注》)。《离骚传》化用《淮南子·缪称训》“善生乎君子,诱然与日月争光”句,以及用《淮南子·泰族训》中的语段牵强作注等,均是为了让人们相信《离骚传》是刘安作的。至此已明了,剥夺刘安著作权、散布刘安作《离骚传》的假消息并伪造《离骚传》的是刘向。   
汉成帝河平三年,刘歆亦受诏,与其父一起领校图书。刘向死后,刘歆继续,哀帝时负责总校群书。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云:“‘夏康娱以自纵,……留有虞之二姚。’……但恐歆校诗赋并《离骚》,亦歆所窜入;不然,何此一事叙至十二句邪?”虽然康有为的怀疑不一定属实,但在屈原作《离骚》、刘安作《离骚传》之安排上,刘歆顺承父志,应做了进一步的圆谎工作,以至于后来者班固、贾逵也深信不疑。王逸《离骚经后叙》云:“孝章即位,深弘道义,而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从班固、贾逵的“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可以看出,刘向父子有关《离骚》的操作已经以假乱真了。东汉以降的古代学界,基本上认定了屈原作《离骚》。如刘勰知“淮南崇朝而赋《骚》”,但仍坚定地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显然坚持屈原作《离骚》。但也不排除,刘勰也可能意识到了,刘安的《离骚》被安排在屈原名下,才得以重见天日。何天行分析历史原因说:“史实既被掩埋了,传说自然便容易得人的信任,何况这以儒家思想为骨干的传说,在专制政治的环境下,又分外投合一般人的口味呢!”
反驳刘安作《离骚》者有一种观点,认为“刘安的生活、思想和《离骚》是完全不相符的”。这是机械的传记批评对《离骚》的误读。汉儒解《诗经》,有强扭的特点;当代对《离骚》的解读,因历史语境的陌生,也难免有强扭之嫌。刘安作《离骚》,有抒情言志的成分,但因特殊的写作环境,刘安不可能像后来的诗人那样直抒胸臆。庄子“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庄子·天下》);刘安亦“不可与庄语”,而以楚辞中突出的言说方式——巫语(即第一部分言的祭歌文本)“曼衍”之。对这一写作特点,学界已有一些研究成果。黄崇浩《巫风对〈离骚〉构思之影响》一文认为,“影响《离骚》结构形成的客观因素,主要的还是巫风——巫事活动形式”。林祥征《说“灵均”》一文也认为:“《离骚》这篇代表作的构架,由‘卜名’‘陈辞’‘先戒’‘神游’,到‘问卜’‘降神’都借用了民间巫书的方式。”过常宝在专著《楚辞与原始宗教》中论述得更详细:《离骚》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结构,而这一结构与巫祭的仪式相平行;《离骚》有明显的三个阶段,第一段主祭祝融,第二段主祭舜,第三段索祭众神;“每一段都包括这么一个抒情过程:征引三代成败之例,陈述现实的不合,表白自己的情志”,与之相对应的是每一段一般都具有问卜、迎神、祷祝三个程序。这里略举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其他的不再赘述。虽然相关的研究难免有盲人摸象式的局限,但《离骚》文本上的巫语言说之特点是显明的,而且通过赋体的铺排把这一言说形式发挥到了极致,《离骚》的内容与刘安的某些不相符也就可以理解了。   
王克家《出土文献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可信性问题》一文据1977年从阜阳双古堆汉墓发现的两条《楚辞》残简“[唯庚]寅吾以降”(《离骚》)、“[船容与而]不进旖,奄回水[而凝滞]”(《涉江》),认为“阜阳汉简的时间不晚于文帝十五年,这些简文的发现证明了在西汉文帝时期,屈原作品《离骚》、《涉江》等已经流传于世,从而有力地驳斥了淮南王刘安作《离骚》的观点。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屈原列传》关于屈原作《离骚》记载之可信”。王克家先生在出土文献的基础上运用二重证据法开展研究,是非常有价值的探索,这里唯一的缺憾是阜阳汉简的时间没有澄清。许志刚《阜阳汉简〈诗经〉年代考辨》一文对阜阳汉墓墓主进行了缜密翔实的考证,确定墓主为第三代汝阴侯夏侯赐,夏侯赐于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去世,故阜阳汉简的时间不会晚于武帝元光三年。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刘安作《离骚》,距武帝元光三年有七年的时间,七年里《离骚》传播到作为楚地的阜阳并为夏侯赐所喜欢,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显然,阜阳残简不能证明刘安没有作《离骚》。
王克家先生一文还据北大汉简《反淫》中的名单“屈原、唐革(勒)、宋玉、景琐(差)之偷〈伦〉”认为,《屈原贾生列传》“所言‘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与北大汉简《反淫》篇中出现的”“基本一致”,“这是西汉文献中除《史记》以外第一次开具的楚辞作家名单,它有力地证明了《史记·屈原列传》记载诸《楚辞》作家的真实性”。这一判断的缺憾也是《反淫》成文的时间没有予以客观的判断。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概说》一文,通过与不同时期的竹简体比较以及竹书内容的分析,推测这批竹简的抄写年代多数在汉武帝时期,下限亦应不晚于宣帝。因为竹简体的风格存在因袭及不确定因素等原因,所以确定《反淫》简年代应主要据其内容来分析。汉武帝即位以后,“淫侈之俗,日日以长”,至汉成帝奢淫已成一种病态。刘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上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汉书·楚元王传》)刘向将道德规范等融入史料、传说中,加工、缀合和润色,编撰《列女传》。同样地缀合、加工、润色,编撰《反淫》,“以戒天子”,显然找不出谁比刘向更适合了。虽然《反淫》有多半内容与《七发》不同,“难以视为缩写本”,但相较于《七发》,确实压缩了篇幅。与压缩篇幅不一致的是,《反淫》所列得道人物数量上不减反增,而且增加的是屈原、唐革(勒)、宋玉、景琐(差)四位关系特别的辞人,这不能不让人觉得蹊跷,刘向伪造《屈传》并编撰《反淫》,恰能解开这疑惑。刘向把《屈传》中的屈原、宋玉、唐勒、景差之徒也搬到《反淫》中,显然可以一举多得。

关于《离骚》题义,古今歧解甚多。周建忠先生1990年撰文《〈离骚〉题义解说类览及反思》,网罗搜集歧解达27种。1990年以来,新见仍屡出不断。古今观点可谓多矣,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周建忠先生在文中感慨说:“众多的学者以相当可观的篇幅去立新论、驳他说,但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常见的情况是:一种新解出现,数家文摘争相介绍,引出一篇或数篇商榷文章,最后便是沉默——此说可有可无。”《离骚》题义之所以会成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论题,其原因主要是“离骚”一词缺乏具体的使用语境。就“离骚”一词而言,在先秦汉代的文献资料中,仅作为《离骚》之题名出现过,其使用语境也仅限于此。在如何理解“离骚”之词义上,从作为《离骚》题名的这一语境中,可以找到多种可能性,“离骚”之义歧解堆叠,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国语·楚语》中有“骚离”一词,伍举谏楚灵王建章华台之失曰:“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夫君国者,将民之与处;民实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则德义鲜少;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言:“倒言之则曰骚离,《楚语》伍举曰:‘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远者距违。’伍举亦楚人,则离骚、骚离皆楚之方言矣。”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言:“离骚即伍举所谓骚离,扬雄所谓牢愁,均即常语所谓牢骚耳。二字相接自成一词,无待分训也。”姜亮夫先生注意到了“离骚”与“骚离”的密切关系,但二者是什么关系,姜亮夫先生没有定论。范文澜先生较姜亮夫先生深究了一步,认为“离骚”即“骚离”,二字相接的顺序不同,但实为一词,“无待分训”。
范文澜先生所言的“二字相接自成一词,无待分训”,甚有见地。在一动词或形容词后加“离”,形容某种情状,是楚语的习惯之一,如《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之“陆离”,《哀郢》“忠湛湛而愿进兮,妬被离而鄣之”之“被离”,宋玉《风赋》“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之“披离”等。有时为了语境的需要,可以将“离”与中心词的顺序颠倒,如《九辩》“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句,“披离”即用作“离披”。所以,如果语境需要,“骚离”之“离”也自然可以与“骚”前后颠倒。作为题目,在音调上“骚离”不如“离骚”显得平稳厚重,《离骚》用“离骚”而不用“骚离”作题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离骚”即“骚离”,两者一词,那么据“骚离”的使用语境,澄清该词之义就有了可能。   
我们结合前面所引《国语·楚语》中的这一段话,来看“骚离”之义。韦昭注“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句曰:“骚,愁也;离,畔也。迩,境内;远,邻国也。”韦昭以“境内”“邻国”解“迩”“远”,是恰当的,可证于《论语·子路》“近者悦,远者来”句。伍举的“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这一段话,也是前者言境内,后者言邻国诸侯。但韦昭以“愁”“畔”解“骚”“离”,就不合乎语境了。伍举的“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这一段话所言的不是愁畔之事,而是楚灵王“德义不行”、举国不宁的状态。按《国语·楚语》中这一段话的语境,“骚离”即指不宁之状。扬雄《方言》曰:“吴楚偏蹇曰骚。”蹇义为跛,跛者行站时多动不宁。许慎《说文解字》解曰:“骚,扰也;一曰摩马。”段玉裁注:“人曰搔,马曰骚,其意一也。摩马,如今之人刷马,引伸之义为骚动。”无论是按方言还是按通用字,“骚”均有骚动不宁之义。“骚离”在具体语境中所用义项,与字书的解释一致。“离”作为词尾,按楚语习惯,形容某种情状,没有实义。
汉焦赣《焦氏易林·履之随》占辞中也有“骚离”一词:“三奸相扰,桀跖为友。上下骚离,隔绝天道。”在这里,“骚离”所用的也是不宁之义项。《焦氏易林·师之乾》占辞“一簧两舌,佞言谄语。三奸成虎,曾母投杼”,可以帮助理解“三奸相扰”。“三奸成虎,曾母投杼”,言的是孔门弟子曾参被谣言诬陷的事。一天曾参的母亲在织布时,一个邻居来说曾参杀人了,曾母听了没有理会(因为她知道儿子曾参的修养),但第二个第三个邻居又前后来说,曾母坐不住了,便扔下织布梭跑出去看究竟,最后发现是谣言。“三奸成虎,曾母投杼”是“一簧两舌,佞言谄语”之例证。《履之随》“三奸相扰”,即指“一簧两舌,佞言谄语”使人不宁。“桀跖为友”,与“三奸相扰”是并列比排关系,也指无德之人骚扰,使人不宁。所以,“上下骚离”即上下(或举国)动荡不宁,“骚离”这里亦指骚动不宁之状,焦赣用其本义。
不仅仅去先秦不远的汉代在使用“骚离”一词之本义,宋、明等朝也在使用。在汉代以降的古文献中,“骚离”一词的使用,除了受司马迁、班固、王逸等人关于“离骚”注解的影响,指骚怨骚愁外,其他用例皆指骚动不宁之状。因篇幅所限,不再举例。   
《楚辞》每篇的题名不外乎四种情况,一是乐歌名,如《九歌》《九辩》《涉江》均用的是乐歌名;二是取首句前两字或三字为题名,《九章》中的《惜诵》《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均取首句发端字为题名;三是据内容而定题名,《哀郢》《怀沙》《橘颂》均据内容定题名;四是取经典语句中的词语而命名,《抽思》取《少歌》“与美人抽怨兮”句中的“抽怨”,把“怨”换作“思”而命名。《离骚》属于第四类,取伍举“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这一经典语句中的“骚离”,颠倒两字顺序后而命名。“离骚”“骚离”一词,指骚动不宁之状,《离骚》的内容与之相符,整篇以祭歌的“无端崖之辞”反映了“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的社会现实。刘安对武帝朝的不满和批评,《离骚》曲而能达,隐而能显。
唐刘知几批评刘向曰:“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说苑》《列女》《神仙》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都可欺故也。呜呼!后生可畏,何代无人,而辄轻忽若斯者哉!夫传闻失真,书事失实,盖事有不获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尤甚者矣。”(《史通·杂说下》)在《离骚》的著作权归属上,刘向真堪谓“广陈虚事,多构伪辞”,以至于其异说之迷惑至今未除,这不能不令人唏嘘慨叹!愿以上刍荛之言能有破除迷惑之用,尽早把《离骚》的著作权还给刘安,从而使《离骚》文本的诠释得归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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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刘   蔚

微信制作 | 静   姝

图文初审 | 丁惠平

审定签发 | 赵   涛


本文原载《江海学刊》2024年第2期,参考文献及注释参见本刊原文,欢迎转发与授权转载。如需转载请留言或联系025—85699971,联系人: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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