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同事李群声已去世两年多,一直想写写他,但又一直未动笔。这哥们虽然在淮北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故事缠身,知声度很高。我多年来断断续续写过近二百多万字的作品,对工作过单位的人和事,从未触碰过。一个单位就是一个小社会,尤其像市委机关、电视台这种能人、文人、高人扎堆的地方,水很深,是口深井富矿;若深挖,一部长篇小说也写不完。
内心告诉我,李群声,不能写也得写,不写不行。这个家伙老是在我脑子里走来晃去,不是冷不防地从背后搂住我的腰,就是站在我面前做个鬼脸,魔鬼般缠着我不放。我故作生气状:“滚,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想见到你……”
前年我得到他死讯时,已安葬多日。我人在千里之外的深圳,他走时未能见最后一面,送一程,心里很过意不去。那晚我喝了很多酒,乘电梯到我住的59楼的平台上,面朝北方,双手合十,祷告着:“走好,我的好兄弟,愿你在天堂没有痛苦和烦恼……”
一个一生喜欢热闹、表现欲特强的人,住在养老院,坐在轮椅上,与一群非痴即老的人待在一起,吃着不想吃也得吃的饭,过着吃饱等死的日子,囚犯一样的悲催生活。可想而知,对于一个肉体的破车出了故障无法行走,而灵魂依然清醒的人来说,是种什么样的折磨?
其间,我和夫人在市中医院住院体检身体,在走廊里见到了他。他的长发己剪掉,留个平头,脸胖了白了许多,比我印象中那个黑瘦,留着长发不男不女的李群声帅气多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一种病态的虚胖,整日卧床捂的苍白。老友相见,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感到熟悉又陌生,只是礼貌性问一下情况。别后,心里酸酸的,五味杂陈。
李群声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淮北电视台专题部工作,当时我负责电视台总编室和专题部两个部室工作。记得他向我报导时,先行个军礼,自我介绍道:“本人姓李,字群声,属马,五四年生人,请多多关照。”一张方脸,黑黑的,棱角分明,戴一幅粗框眼镜,略显粗糙的脸有许多麻子。眼睛不大,有神,鼻梁高挺,一头漆黑长发,穿着象牙白休闲宽松裤,花T恤几乎盖上膝盖,套一件带口袋攝影家的黄马夾。很有文艺范。
我当时安排摄像记者王光林带他采访,让他先熟悉一下,跟着采写电视专题片解说词,主要想看看他的文字能力,试试活。想不到,他不仅文字干净,字也清秀,还干了导演的活,写了电视片的文案。不像一个生手,很上路子,令我刮目相看。
时间不长,我发现这个转业军人真的不一般,进入角色很快,接受新事物与适应能力极强。从专题片的策划、编导、撰稿、摄影、配乐一肩担,是个多面手。一次审片时,令我惊奇的是,他还能自己配音。普通话的音准、节奏把握得很到位,音色沙哑,磁性而具有穿透力。当时让我想起中央电视台主持人,为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配音的李扬。至于李群声被称为“淮北唐老鸭”的美名在淮北叫响,已是几年后他调广告部播广告时的事了。
群声多才多艺,也是个奇才怪才,采、编、播集于一身的全能。他同时还是一个工作狂。部队出身,工作上对自己要求很严,很自律。这一点,在他和同是部队转业的播音主持人胡溟遐的身上表现也特别突出。只要安排他们工作,从不讲条件,有困难自己克服,工作效率很高,总能保质保量按时完成,让人很放心。对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及时汇报。不像一些记者,干工作拖拖拉拉,布置的工作完成没完成没有反馈,有的还没有了下文。当兵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比如胡溟遐,总编室上班她总是第一个到,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凭着踏实能干,聪明才智和良好的修养素质,从一个普通的播音员,一路干到市传媒中心副主任、市人大常委和省人大代表。
李群声也是,进台时间不长,就干到了文艺部主任的位置上。那时我负责台里宣传一块,分管总编室、新闻部、专题部和文艺部,作为文艺部主任,李群生又在我手下工作。群声干起工作来,说的少,做的多,为人低调,喜欢剑走偏锋,单打独斗,领导三个兵,办一个文艺栏目,十五分钟,一周一期。他经常一个人提一台摄影机自已出去采访,几个兵不知他的行踪。好在他的兵王菽也是部队文艺兵转业的,歌唱得好,性格开朗,整日嘻嘻哈哈的。主任安排她的工作少,落个自由快活。有一次我找他谈话:“群声呀,你是部室头 ,要发挥大家的作用,单打独斗不合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干私活呢。”他说:“嗯,知道了,我主要自已一人能干的活,就不想麻烦他们了。”其实,我心里最清楚,群声从来不向被采访单位伸过手,最多也就是吃个饭。
说实话,他不是个帅才,是个良将。不适合当官也鄙视官场,只适合干业务。表面上吊儿郎当,文艺人的无所谓气质,骨子里十分孤傲自负。在业务上,好像他身上有一个本事就能长出一个刺来。很任性,对领导不卑不亢,对的错的他都听着,但他认为错的绝不会照办。像一匹任性的烈马,不好管,又让领导说不出。他对栏目的想法谁也别想变动,写的文字也不容改动。
也可能我们是同龄人,也许他包容我,也许是我们之间勾通得多,哥们相处,他很给我面子。我说话他听。一次他报一个选题,一个镇长把征迁农民的几百万的土地款拿走,说是引进外资办一个纸板厂,结果厂没办,钱没了。老百姓称为“白ban厂。”找到电视台专题部李群声。他给我报这个选题时,我说不行。他说:“为啥?我叫群声,就得为群众发声,不然,不配记者的名称。”我说:“你把这事披露出去,会引起社会矛盾,到时你去收场。”他很不情愿地说,好吧,听你的。临出门时一脸怪笑:“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符合群声的品德性格。他只干好自己的事,从来背后不议论单位的事非,不打听议论与己无关的事,背后不讲任何人的坏话,包括家庭的事。
群声为人特别低调。听别人说,他在部队文工团,曾经跟作曲家印青等后来的几个大腕同台演出过,但他从来没提起。我只知道他识乐谱、能作曲作词,不知他还会摆弄多种乐器。直到一年台里搞春节联欢晚会,在兴华大剧院演出,他作为晚会执行导演,负责联系组织市歌舞团节目,还编排一个小合唱,由副台长钱磊、播音员郝雁、张丽和他四人合唱,编曲、高中低的音部,都是群声编排导演的。就这都不过瘾,他还登台表演一个口琴独奏。
台里搞多台大型晚会,我是总导演,总撰稿,大量工作都是李群声、钱磊、周明、胡溟遐他们干的,但是他们从不计较名利,字幕上挂副导演、执行导演、编曲、制作等什么,都很少关心。群声看外表有些张扬,其实内心是一十分安静的人。还有钱磊副台长,北京广播学院的高才生,学枝术的,但对文学、艺术、电视艺术片的策划编导造诣很深,经他策划制作的《面灯》等专题艺术片在省和中央电视台播出并获奖。中央电视台大名鼎鼎的陈晓卿对他特别赏识。时隔几十年,想起当初和一帮同事一起工作,一起疯,晚会结束后一起吃夜霄,一起喝酒,一起唱卞拉0K,兄弟姐妹般的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这样一个颠簸大半辈子老人,那曾经的快乐美好时光,一些可爱的人和事,每每想起,就有一种冬日阳光般的温暖。
那时,台里经常举办文艺演出,歌咏比赛,招考播音员等活动。大家虽然忙、累,但很快乐。李群声是文艺部的头,场地、舞美、排练节目等繁杂的事情需要他处理,往往又找不到他。很多事情由我兜底,跑前跑后,倒像是李群生的一名干将。其实他没闲着,忙着给参赛学员辅导,经常见他身边围着一群女选手问这问那。有时还单独辅导,面授玄机,脸贴得很近,细声细语又滔滔不绝,说得口泛白沬,废寝忘食。有次我悄悄站在他身后,他像一个耐心的老人教育着孩子,又似一个老师跟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上心理课。他平时说话就是这样,主题不突出,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铺垫很长,要讲半天。但说话从不带刺伤人。他很有原则,按规矩办事,从不向本台胡溟避、郝雁、苏毅、唐亮等评委给他的“弟子”打招呼,走后门。
他在众多参赛人群中蹿来蹿去,兴奋得像一只老公鸡,支楞着翅膀在地上一圈又圈地划拉,咯咯叫。他曾如星探一样,发现了一位来自某矿的一个女孩,长发披肩,嘴大唇厚,唇膏鲜红,长相性感,像电影演员史可,歌唱得不错。群生认为她很有潜质与可塑性。但意外的是,她没进入决赛,李群声很失望,觉得很可惜。于是赛后经常单独辅导,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并出资供她去北京深造几个月。
一天我和广告部的刘士年主任、李群声、王永红一起渴酒。群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出包间接电话回来,见他脸搭拉着。王永红问:“咋了?”他说,电话是谁谁在火车上打来的,说是包里的六千多块钱被盗了,泣不成声。我一听,就对群声说:“骗子,苦肉记,怎么可能被偷,是想问你要钱的。”士年兄跟着说:“李林说的对,早就看她是天上掉下个驴蹄子,不是凡角(脚)。”我说:“群声,醒醒吧,骗你钱、骗你买手表,买包,骗你的感情。她,光敲棒子不卖油,你们不会有结果的。”后来听说群声没给他补上被盗的钱,就断了联系。
听别人说,群声借王永红等几个人的钱,欠了不少债,让人不理解。在广告部工作,拉广告有提成,收入应该不少。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还借钱。士年兄找到我说:“李林,你劝劝群声,他听你的。”一天快下班时,我接到群声的电话,我问他,你不是去南京开会去了吗?他说,昨晚刚回来,中午咱一起坐坐吧。我说,好。心想,正想找你谈谈呢。中午下班时,走到一楼广告部,看群声一个人在。群声见我,忙关上门,很神秘地从抽屉里掏一个大信封,说,知道你喜欢收藏字画,这是省里几位名家的书法,不过上款都带老父亲的名字。又拿出一个盒子说,这是开会发的一套茶具,送给你吧。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没听说群声给谁送过礼呢。
中午我俩到闸河路憨子饭店,要一盘辣炒肉丝粉皮,红烧个带鱼,一盆番茄蛋汤。他要一小瓶劲酒,给我要一瓶四两四的小迎驾。我二两酒下肚,直奔主题:“群声,听说你借了几个人的钱,咋弄的?”他抬头看看我,说,谁知道呢,花着花着就不够了。我说,有些,你是可以节省下来的。他说,怎么省?我说:“我来跟你算算账,你一个人在海宫新村租套大房子,上班出门就打的。如果在广电大楼附近租个小房子,不用打的,这笔钱就会省下来。你在办公室有座机不打,经常见你两手抱着个手机,在走廊里来回走,一说就是个把小时,有话短说,用公家的电话打,省手机费。还有你一天三顿下饭店,干洗长发,多费钱,如果自己做饭,剪个短发又会省不少吧。这些钱凭你的工资是用不完的。至于其他的花费,你自己明白,要把控好,不要像武侠小说家古龙。报社编辑经常坐他家沙发上催迈连载的稿子,稿费一到手,就左手抱美女,右手执酒杯,花钱如流水,最后还把身体搞垮了。”一番话说得他直点头称是。
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仍我行我素。
后来我调到七0四台工作,在三楼办公,见面少了,有时偶然踫到,发现他总是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的样子,生活得很不快活。经常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手捧着下巴发呆,有时走近他,喊几声也听不见,给人一种忧郁颓废的感觉。一头披肩发一绺绺粘在一起,失去了光泽,散发出一种汗渍味。
一次,我带一帮作协的朋友去群声的老家亳州,他当局长的大弟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同时还见到他在马鞍山做生意的小弟。他们都衣着讲究,西服领带,留着短发,干净帅气。我想,他们怎么能看惯群生的一头长发呢?
群声从不讲自己辉煌的过去,就连当过兵,会什么乐器,都很少有人知道。在电视台拍的好几个电视专题文艺片获过省级以上大奖,也从来不提,到退休评没评上高级职称我也不清楚。
人的命,天来定;不顺,喝凉水都塞牙。由于生活无规律,饥一顿饱一顿,身体越来越差,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不到五十岁就找到了他。之间又出过一次车祸,差一点丢了命。从一个名记者,走到哪里都是关注中心的“唐老鸭”,被恭维崇拜着,一下子住进了养老院。光环蓦然消失。老头老太太不知道他是谁,更不会有崇拜者。巨大的反差,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放在凉水里,“嗞啦”一下,就再也无声音了。
无声的群声,坐在轮椅上的群声,已失去了天马行空的梦想,一定会回忆起过去甜蜜温馨平常的日子。就像我一样,几十年过去,有的搜索枯肠想不起来,有些人与事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是的,记忆,是每个人心中无法遗忘的火种。不知他追问过自已没有,是什么摧毁了他对人生的梦想,那缠绵悱恻楚楚动人的海誓山盟无非是浪漫时刻迷失者的一种梦呓与浮云,在他病重住院时,年轻的巫女开车绝尘而去。他是否会良心发现,怪过自己的蠢,被魔鬼蒙骗了。他坐在轮椅上仰天长叹过吗,是否感到过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滴血的绝望。
唉,一切都过去了……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我们每个人都在戏中戴着面具扮演一个角色。谁也别笑话谁,生活不时会抖出笑料。什么:人性、伪装、虚伪、偏执、卑贱、高尚……
人生苦短如蚁,忽生忽死,忽聚忽散,应该怎么自在怎么活,生命的意义就是快乐过好每一天。假如有来生,我相信每个人都不想活成原来的样子。如果可选择,不如托生一只鸟,一条魚,一棵树。
群声老弟,如果天堂有知,你会同意我的看法吗?
2024一11一28,深圳
编后:大背头,宽幅眼镜,面部刀削的轮廓,一口带着亳州口音、部队腔调的普通话。这就是群声兄刻给我的印象。李林说他是怪才,我以为是怪咖。他其实很单纯,也很激情。一个坑能绊人一下,却能把他给埋了。
想起群声,我会想起那个时代。那么多物化的迷失、疯狂与光怪陆离,唯他远去的身影踉踉跄跄,却又冷冷清清。
他的才华如繁星点点,难以忘怀。
陈李林,笔名木子。主任编辑。原安徽省作协理事、淮北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清明》、《诗歌月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两百多万多字;出版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大地美丽》,诗集《十指上的烟火》、《寸草心》、《陈李林的诗》上.下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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