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读书时,大家都痴迷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连同他每天去咖啡馆喝咖啡的习惯。就是在纳粹占领时期,萨特也要和地下抵抗运动分子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那真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存在主义者的存在:阅读、写作、讨论、谋反,浪漫、偷情——凡是男人能够做的好事和能够做的坏事——那种可以从坏事变成好事的坏事——都有了。存在着、有意义的存在,必须首先是一个存在主义者。而这一切,似乎又是从喝咖啡开始的。
那时,我已好上喝咖啡了,也尽量会去喝上一口。所以不免有点小得意:本人在知道存在主义之前就喝咖啡了,如果说“存在先于本质”,那么对我来说是“咖啡先于存在”、喝咖啡先于阅读存在主义。
但是,光喝咖啡,不等于就是存在着喝咖啡,也不等于喝着咖啡就存在了。因为存在是一个社会的存在,是在“他人是地狱”的关系中的存在。所以,要象一个存在主义者那样喝咖啡,必须是与人一起喝咖啡,最好是在咖啡馆里喝咖啡:“他喝,故我在”、“我喝,故他在”……
但我至今只能偶尔做到这一点。以前在国内时,是没钱每天去泡咖啡馆;到了澳洲,是没有时间去咖啡馆泡。有时间时喝不起,喝得起时没时间,人生总是不如意,如同:存在着,便是虚无——《存在和虚无》。
但是,我觉得,或许再过几年,半退休了,应该能够象存在主义者那样喝咖啡了。早上早起,开早班出租车,不管挣多少,中午即下班,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吃一个羊角包三明治——假装在四、五十年代的巴黎,实践一番“存在先于本质”、咖啡先于存在……
但是,好象还是有些问题。存在主义者喝咖啡,是和存在主义者一起喝咖啡,一起谈论“选择和责任”、“焦虑和荒谬”、“乌托邦和理想主义”等等。可是,悉尼又有多少存在主义司机呢?又有多少开出租车的存在主义者呢?想到此,不免有点失望……。
但想想也想通了,因为,我们是被“抛掷”到这个世界上的,是“被存在”的,由不得你;但同时也仍有点不甘,因为我们的存在是自由的,虽然没有被生的自由,但绝对有找死的自由;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也可以选择性地不自由。
本人当然倾向选择和自由。如果选择不到“和存在主义司机一起喝咖啡”,那么也要选“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喝存在主义的咖啡”——变通一下,只要有“存在”就行,可以是“主义”,也可以是“出租”。
“功夫不负胡思乱想者”。上海的同学,大伟先生想在悉尼投资一个花店和咖啡馆,希望我和另一王姓同学参与经营。真是好机会,可以取名“花神”:因为我们有花,因为最著名的存在主义咖啡馆叫“De Cafe of Flora /花神咖啡馆”——一石二鸟,一花二主。我们可以在那里开讨论会、开讲座,讲谈存在主义,从而聚起一批存在主义者;然后一起喝咖啡:存在着喝咖啡,或喝着咖啡存在……,至于其他的“好事”“坏事”,则可做可不做。
为此本人兴奋了好一阵子,多喝了好几杯咖啡,虽然还未喝出不同的存在和存在主义。
但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最近读到一篇由“思庐哲学”公号登出的文章《如何象存在主义者那样喝酒》,是美国人“斯凯·C·克利里”写的。急切地读完,却凉了半截热心肠。题目虽然是说“如何象存在主义者那样喝酒”,但通篇说的实际上是“如何象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那样喝酒”。由此,“如何象一个存在主义者那样喝咖啡”,其实也就是“如何象萨特和波伏娃那样喝咖啡”。这样,问题就来了,并且很严重:咖啡馆有了,“花神”也有了,存在主义者也可以有,但萨特哪里来?谁又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咖啡常有、咖啡馆和存在主义者也常有,但萨特和波伏娃不常有,没有一点办法。
左思右想,终于淡定,终于说服了自己:一个出租车司机虽然存在着,也喝着咖啡,但永远不可能象存在主义者那样喝咖啡,因为我们没有一双《肮脏的手》去撩一个“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的《第二性》。
“人是被判了自由这样一种徒刑”,一个爱咖啡、也爱存在主义的司机,则是被判了一种没有《第二性》的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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