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那几年，曾在一个朋友家里，几次碰到一个北京哥们：与我相似的年纪，相似的年份来到澳洲，长得器宇轩昂，一表官相。据说是北大毕业的，学的是政治经济学专业。他一进门，总大声嚷嚷，并舞手舞脚，象是来发动五四运动似的。他使我联想到鲁讯的小说《药》里面的康大叔。“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包好，包好......”。
北京哥们好象混得不好，在一个小作坊里干什么，钱挣得很少，但他人穷志不穷，说话很冲，往往弄得别人难堪，或逼得别人反唇相讥。
一次他受了讥讽，悻悻地蹩到我跟前，又摇头又叹气，说：＂老兄，我以前是北大政治经济学系毕业的，学的是打老虎的本事，到了澳洲自然派不上用场。那帮小子连正规文凭都没有，顶多学了些打猫的小技，到了澳洲正好能偷鸡摸狗，有什么好吹的＂。他愤愤地吸了口烟，又吐出一圈闷气。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情。
“你老兄看上去印堂发光，气度不凡，怎么也混得这么个下场＂？他看着我的手说。那时，我在机械厂的仓库里做搬运工，手上总是油腻，洗也洗不掉，又脏又黑，象是拣拉圾的。我当然无言以对，只能咧嘴笑笑。
“大侠以前在国内学的是什么武功？”他还在刨根问底。
“屠龙术。”我幽幽地说。
又过了几年，一次我去农贸市场/Flemington 买东西，看到他一个人在路上闲逛，二手插在袖管里，昔日的刀客象一个“滚刀肉“，看样子还是单身。见到我，他倒还记得，亲切地叫唤起来：“嗨，屠龙的，好久不见啊。”人也即时调整了精神，挺起腰杆，象领导接见群众似的和我握了握手。我问：“怎么样？”他笑嘻嘻地说：“在吃劳保呢。”原来他工伤了，在家吃劳动保险。但看他笑嘻嘻的样子，不象真受伤了，八成是混的，或至少伤的不严重，却严重到可以不上班。
再见他，又好几年了。那时我已开起了出租车。一次到达令港的公厕去小便，正轻松着，边上突然响起一口京腔：“抬头不见低头见啊。”还未等我回过神，京腔又起：“流急、量大、射远......，这把年纪了，老兄肾功能还很健啊。”我一抬头，是他：穿着白衬衣、灰裤子，又打着领带、扛着肩章——他也开起了出租车，是“银带“出租车，比我开的普通的出租车要高一级。终于轮到我说话了：“兄弟，看上去混得不错啊，打了几只老虎？“他半得意、半谦虚地说：“哪里，都是开出租车的，我不过看上这一身制服，穿着精神。华人嘛，也要注意仪表。“说完，还挺了挺胸部，又器宇轩昂起来。这令我想到一则历史故事，出自《史记·晏子列传》，大意是：齐国宰相晏子的马伕，坐在车盖下，挥鞭策马，意气扬扬。他妻子看见了，很不爽，对丈夫说：“人家晏子长不到六尺，虽贵为宰相，名闻六国，但看上去吓丝丝的很谦虚。你身高八尺，却是个马伕，但意气扬扬、顾盼自雄、得意非凡，这算哪门子大丈夫？”
北京哥们告诉我，他前几年结婚了，妻子很爱他，儿子很天才。“澳洲没有什么世界一流大学，我要让我的儿子读哈佛、牛津。“他仍然志向远大。
这之后，大约过了二年。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访问悉尼军港。美国佬真是帝国主义，航母一来，悉尼就沸腾起来了。最先应声呼合的是各色情场所，跳衣舞娘们穿着内衣裤在军港门口发广告卡片，上演着钢铁怪兽和肉色美女的免费秀。但这样一来，路过的车辆就开开停停了：开来是为了看航母，不肯开走是为了看小姐。于是那几天，军港周边的交通大堵，高峰时刻，一段一公里的路，最长堵到二小时。
其中有一次，我也载了几个美国大兵回港，好不容易进去了，却一时出不来。许多出租车索性在等客区和路边排起了队，以避高峰。我想了想，也把车停在了末尾并走下车来。前面一辆车的司机是印、巴人，但我们一般分不出到底是印度人还是巴基斯坦人。他朝我摊了摊手，表示一种无路可走的无奈；再前面是几个中东人，“亚喽、亚喽“地嚷着什么，他们说话总象吵架，好象一言不合，就会一抽裤腰带，引爆“二蛋“，要死一起死。再前面，隐约传来几句国语，大概是中国司机在说话。
“如果这艘航母明天是去台湾海峡和中国海军打，我们悉尼的出租车司机就可以有一番作为了。“声音很熟悉，我望去：啊，北京哥们，象演讲似的与几个中国司机在说话。
“我们把车全都开到路上，堵死交通，让供应车进不来，官兵们也准时回不来，那它就走不了，就贻误了战机。“
我朝前挪了几步，想听得清楚一点。“怎么没用？滑铁卢大战，拿破仑的后援部队不就晚到了几分钟,却永远输给了威灵顿公爵么？现代战争，那就更加分秒不能差了。“他很雄辩。
“怎么做不到？悉尼有一万辆出租车，百分之三十中国人开，百分之三十中东人，另百分之三十印巴人。阿三和美帝是一伙的，中东人、老阿（拉伯人）最恨美帝了，和他们一说，他们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呢？那样，我们就有六千多辆车在手里，算它五千辆吧。五千辆车开到城里一趴，不堵死他们？”有人给他点上了一支烟，他深吸了一口，“具体这么着，三千辆就在这附近转，让其他车辆进不来也出不去；一千辆在市中心转，以为后援：哪里不堵往就给我哪里开；另一千辆守在妓院、酒吧、高尔夫球场及其他商店门口，见到美国兵就拉，一拉上就往反方向开，越远越好。“有人笑了，说这不成了绑架么。“绑架怎么着？都打仗了，还管这些。“他在有十几层楼高的航母下说着、比划着，热血沸腾。在我看来，倒真象是在“倚天屠龙“。
这时，一群美国官兵走了出来，纷纷钻进了前面几辆出租车，北京哥们也在其中。他把车掉头后，伸出头对另外还在等的中国司机说：“我他妈的就把他往堪培拉拉，共和国会记上我一功的。”大家都笑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