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约二十五年前吧,有一段时间,我每周六的凌晨要去农贸市场包装苹果,这是我在澳洲做过的一份最累最苦的活。但那时儿子刚出生,需用钱,也就饥不择食了。
我的老板是西西里人,据他的儿子说,如不来澳洲,老爸就会被选进意大利国家足球队,现在也可能是个罗西之类的人物。每说到此,老爸就象被人松了发条似地,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梗着脖子就-就地旋转起来:作些传球、射门的架势,倒也有模有样。这个话题,几乎每隔几周都要被提起一次。有一次被隔壁摊位的阿里听到了,他跟着有点嘲讽地说:“如果我不来澳洲”,——阿里每天呦喝、叫卖,嗓门奇大,“我就会是......”,他环顾四周,一副顾盼自雄的样子,我想他大概会说是埃及总统,或大将军、部长之类的人物——“我就会是一名埃及警察。”他声若洪钟地说。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要求不高嘛”,“哟,吓死人了”,“我投降“,“操你个警察”,......。而我则怀疑他曾经是个逃犯,所以才对警察职务怀有一种春梦般的憧憬。
阿里其实不傻,他是故意说些自嘲的傻话来逗人笑,以此来拉近和周围人的关系。但西西里人看不出破绽,傻的是西西里人。有一次阿里又在说傻话骗人笑时,我对他竖了竖大拇指,他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们就这样在“指语”中交上了,当然还不能算是朋友。有时收摊,阿里会送一袋水果给我,一边说:“可以给你的孩子、老婆吃;还可以给你的邻居、朋友分分......。”我听了想笑,好象他的塑料袋有魔法似的,里面的水果取之不尽。有时我们会聊几句中东形势,我的反以色列、尊犹太人的立场也为他所认同。
阿里是埃及难民,七十年代来澳。那时黎巴嫩内战,来了一大批黎巴嫰难民,阿里也夹在其中。或许,那时他也的确在黎巴嫩,打仗或干别的什么。阿里已有五十左右了,估计要比我大个十四、五岁。他看上去长得很矮,其实并不比我矮多少,因为粗壮,所以显得短。那段时间我有兴趣于人的掌相,所以喜欢看人的手。阿里的手掌又大又厚,但手指却失比例的短,所以做起事来——拿捏、翻转都显得有点笨拙,如不看他的脸,你会认为是一个智障者在干活。但阿里决不智障,甚至不一般,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有一次阿里少了一个员工,收摊慢,我完活后就去帮了一把,阿里很感动,让我跟他回去喝咖啡,“Arabic coffee, is a real coffee, man’s coffe/阿拉伯咖啡,才是真正的咖啡,男人的咖啡。”阿里诚恳而自得地说。
一说起住址,原来阿里和我那时租住的地方是同一个区,Belmore,一个穆斯林聚集区。看看只有两点多,我就说:我先回去把买的一车蔬果卸了,洗个澡再来。阿里回答:“嗯!”
阿里有个水果铺,兼卖一些甜点、杂货。他周一到周五守店铺,周六去农贸市场摆摊大甩卖。阿里的店铺在路的拐角处,门面是店,后面应该是住家。我去的时候店里没顾客,只一个中年妇女,胖胖的,穿着深色的长袍,并不蒙面,五十不到吧,很和气的样子;另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瘦高个,大眼睛,眼皮耷拉着,有一股深深的忧郁。因为外面亮,店里暗,让我觉得眼前象是伦勃朗的一幅画:底色昏暗,人物则生动而肃穆。
穿过店面,掀起一块有波斯地毯花纹的布帘,眼前顿时一亮,一副“异国情调”:一个近四十平米的天井,摆着桌椅和茶具,色彩鲜亮、奢华而又浓厚。记得那天天气有点闷热,天井里弥漫着浓郁的蔬果的味道:清香混合着腐熟,好象欲望在发酵。
阿里,换上了灰色长袍,“啊、啊”地从后面的住房里迎了出来,十分热情。招呼我坐下没一会,就朝后屋拍了下手,又“喂”了一声,后面的暗黑中立时转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女人,穿着蓝色调的七彩长袍,蒙着蓝色面巾,婀娜多姿:其美艳介于仙女下凡和青楼迎客之间。
她捧着一个银盘,上面摆着一些象阿拉丁灯一样的玻璃器皿,想必是咖啡壶和咖啡杯之类的东西。她看上去很年轻,应该要比我小到十几岁。那女人放下东西,朝我笑了一笑,就回身走了。
我没有看她的眼睛,因为我知道,阿里正在看着我的眼睛。
阿里说:“我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不是卖水果的,你来了,我就着意让你看看穆斯林家庭的礼节。”我听了心生感激,似乎陌路遇了故知。也隐约地感到阿里有一种远大的胸怀,要别人了解阿拉伯人的文化。
阿里告诉我,他有三个老婆。大老婆就是刚才见到的看店的那个“和气”女,二老婆就是刚才见人不见脸的端茶女,三老婆还未显身,但阿里介绍她时说:“She is a poison/她是毒药。”想必她具备了作为一个妻子的所有优点和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缺点,或是具备了一个女人的所有优点和一个妻子的所有缺点,——看你持什么伦理原则了。阿里很聪明,大老婆先来,然后离婚;回埃及娶了老二;然后再离婚,又回埃及娶了老三。别的移民是搞假结婚来澳,阿里是搞假离婚真结婚来澳。假结婚违法,假离婚并不违法,这也是阿里不怕向我露㡳的原因。
“问题不是澳洲法律准不准多妻,男人想不想多妻,关键是妻子容不容许丈夫多妻。在这一点上,我热爱阿拉伯文化。“阿里深刻而又油滑地说。我禁不住凑合道:“立场、态度端正了,办法总是有的/Standing straight, then(there is )always way out”.当时我英文还大好,便想当然地乱说一起。阿里听了,一时搞不懂,想了一会,突然说:“lying down straight, always way out/躺下来躺直了,才有出路。”我们都笑了。阿里粗俗,但也世俗,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穆斯林,让人有一种亲和感与安全感。
今天阿里的大老婆管店,二老婆待客,所以盛装。三老婆,阿里神秘地一笑,“You will see/你会知道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会“see what/看到什么。”
不一会,阿里开始摆弄起桌上的玻璃器皿和酒精炉,熟练而又虔诚。这让我有一种“异时代、异时空”的感觉,似乎闪进了中世纪——那是阿拉伯帝国的时代,那时,东方比西方开明。
只一会,桌上便浮起了蒸汽,阿里就凑到蒸馏瓶后去看。玻璃瓶的圆柱体和起沸的净水放大又变形着他的眼球,仿佛阿里的眼光在沸腾。只一会,上面的咖啡粉就溶化了,落下了第一滴“咖啡泪”;“泪”滴进了沸腾的净水,象是撒哈拉沙漠掉进了尼罗河,泛起了一片咖啡色,慢慢地吞噬了在瓶子外面注视着的阿里的神秘的眼睛。
尼罗河
不知怎么,我有一种看到了苦难的感觉。如果说“爱情是蓝色的”,那么“苦难大概就是咖啡色”了。
埃及、阿拉伯曾拥有领先的数学、医学、文献学、哲学和文学等等“软实力,但现在只剩下咖啡和咖啡馆了(注1)。对失去了圣城、故土和历史的荣耀的阿里们来说:煮一杯咖啡,喝一口,仿佛就连上了家乡、历史和圣城,虽然是暂时的。
难怪他煮起咖啡来有一种神圣感。
“Vapor has a soul and ,soul never dies/蒸汽具有灵魂, 而灵魂不死。“阿里喃喃地说,有一股浓厚的异教味(相对于一神教而言),象一个法老的祭司在进行招魂仪式:只是不知道阿里在招魂法老,还是伊斯兰的先知和哈里发们。
阿里把咖啡倒进一个小的彩色玻璃杯中,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罐奶油,一点点地浇了上去,咖啡随之变成了乳黄色,在玻璃杯的彩光中,呈现出一种“琼浆玉液”的诱惑。我喝了一口,很浓、很香,并且香压过了浓,但不象阿里所说的是男人的咖啡,倒更象是女人的咖啡——当然不是锦罗绸缎家的女人,而是沙漠、荒野、星空下,头上插一朵莲花、在骆驼边上就能野合的女人的咖啡——带着一种母系社会的迷幻、奢靡和夸张。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但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意大利咖啡,苦、醇,你喝下去就想唱“桑塔露琪亚”:有一种男性的温柔;我也喜欢西班牙咖啡,浓、烈,喝了就想扯一块红布去斗牛:有一种男性的冲动。有一次在广洲中山,一位经历传奇的上海出生、香港身份、澳门居民、中山开西餐馆的老法师为我调制了一杯咖啡,百分之四十的西班牙咖啡加百分之六十的意大利咖啡:苦浓、醇烈,喝了一杯想喝第二杯;喝了第二杯想喝第三杯,喝了第三杯就想去找一头牛,对着它唱“桑塔露琪亚”,——有一种男性的天真和可爱的愚蠢。
“喂,味道怎么样?”阿里把我从迷幻中叫醒。
我抬起头来,阿里正微张着嘴,专注地看着我的反应,有种焦虑和企盼。果真如我的猜测:咖啡对他们来说有一种“历史性和神圣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故意咂了咂嘴,装着再品尝的样子。拖沓了一会,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就恶狠狠地说:“给我一把AK冲锋枪”,——阿里放大了曈孔,一阵惊愕,“我要去攻打耶路撒冷。”阿里一下子欢呼起来,立即挺起肚子,“嘟嘟嘟”地对着天空,猛扫了一梭子“嘴巴弹”。
“噢,我的天呢,你是我的兄弟。”阿里倾身拥抱了我。我说:“我反对以色列独占耶路撒冷,但我并不反对犹太人。”
“兄弟,我完全理解,这已经很好了。”
阿里一边说着“好”,一边点着头,“好好好”地点着头,但点着点着却又摇起头来,一脸沮丧地说:“我们还打不过以色列。“我明知故地说:为什么?他说:“前二年我回埃及探亲戚,飞机的临座是两个澳洲犹太青年。我问他们是去以色列旅游?他们说,‘不,去以色列服兵役’。我震惊了,我知道,许多要服兵役的埃及人巴不得能离开自己的国家,而我也不会让我的儿子去埃及服兵役,这就是问题。”阿里埋下了头,“耶路撒冷,”他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显得纠结而又悲伤。
突然,边上响起一个声音:“爸爸,我会去埃及服兵役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在进店铺时看到的那个忧郁的年轻人站在了门口,阿里立即凶狠地说:“走、走,礼貌懂吗?大人说话,不要插嘴。”那年轻人又说:“我要去埃及服兵役!”阿里冲了过去,一把抓往儿子的衣领,那短粗的手指筋爆骨拗,象一个魔爪,我感到阿里的那双手很可能掐死过人。他的儿子则一动不动,苍白的脸十分镇定,顺从或无畏得象一个殉道士。这时他的大老婆奔了进来,抱着儿子劝解,“叫你来拿个东西,怎么就又吵起来了呢?”儿子慢慢地退了出去,眼光中似含有一股杀父之意。
阿里叹了口气,朝着我怂了怂肩:“这个孩子从小不一样。”他的语气不知是骄傲,还是失望。“他十六岁生日时,我对他说‘去找个女朋友,可以亨受生活了’。没想到他回答我说,婚前性生活是不道德的。他竟然比我还要穆斯林。”
看来阿里是比较开明的。我问:“怎么会这样?是教育造成的吗?他读的是伊斯兰学校?“
阿里否认了,他还告诉我,他亲朋中有好几个穆斯林的好孩子都这样。
这就有点怪了,我就追着问原因,阿里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大意是:阿里这一辈的埃及人,与其说是伊斯兰主义者,毌宁说是民族主义者。埃及的马克木留王朝在拿破仑打败埃及后,就开始了西化/法国化的改造,从那时起,埃及的精英,尤其是军官都受过法国或英国教育,包括纳赛尔、萨达特等。所以他们反以色列,但并不反西方和基督教。自苏联解体后,穆斯林在民族主义之战中不断遭遇挫折,且前途安淡。但是他们逆向而行:不是退却、反思,反而来了个跃进,跨过民族主义的目标,直接走向世界主义;不是收复失土,而是圣战,要占领全世界。由此,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盛行,它反对除伊斯兰教之外的任何宗教和文化。而澳洲穆斯林年轻的第二、三代要么西化,要么就原教旨主义化。
“他们不知道战争的血腥,以为是一种浪漫;他们不知道日常生活的美妙,理想高于一切。”阿里的眼睛藏着深深的忧虑。
我第一次听得这种情况,很是吃惊:难道真有荣格说的“集体潜意识“?甚至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文化返祖“现象?
阿里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并快速地咂巴着嘴,好象生怕咖啡溜得太快。
“我曾经为巴勒斯坦而战,我的战友、朋友、亲戚,或战死战场,或横死监狱,或被暗杀于街巷,但那是一场无法取胜、没完没了的争斗。“
阿里看着我,眼神游离如盲,我不知道他是在向我诉说,还是在向神-阿拉申辩。
“犹太人这么勤奋、聪明,也还是努力了二千年才得翻身,穆斯林不也应该等待一下么?等到有了穆斯林科学家、银行家、政治家再作摊牌不行么?”他象在自问而又问人。
“所以我要儿子成为一个科学家或思想家,然后才是一名战士。”但显然,儿子不想成为科学家或思想家,肯定不想,所以阿里刚才对儿子才会这么愤怒,以至可用“凶恶”来形容。因为阿里的渐进的希望被儿子和儿子们所阻断。
见他如此理性,我也就放开说了:“你是对的,伊斯兰世界失败了。但不是败在耶路撒冷被犹太人占领,而是一败于基督教的西方世界,二败于没有和西方世界结盟。你们的前总统纳赛尔把一场中东国家对以色列的战争变成了一场中东国家对西方世界的战争(纳赛尔把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引发了英法联合以色列的第三次中东战争)。”
阿里看着我,他的眼睛就象刚才在咖啡瓶后面那样:在放大、变形和沸腾,充满了怨恨和敌意。想必我的这番话正中了他的痛处。或许象俗话说的那样: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打,别人则不能骂。一个人可以反思,但并不意味着,也可以接受他人的批评。
阿里张大着嘴,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僵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我说嘛,你是个知识分子,你看,我的眼光就象拉(La/古埃及太阳神)的天眼。”他一边伸出二指戳了戳自己的双眼,不知是得意,还是嘲讽。我为他竟这么快就转换了话题和情绪而吃惊。阿里不简单,也不可测,他或许已从穆斯林的执拗转变到阿拉伯的智慧?
阿里把手按到了我的肩上,短小的手指象虎钳那样刚硬,我相信他如有愿,他能够把我掐死。“let’s dance/让我们跳舞吧。”阿里欢叫道,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打开了录音机,里面放出了悠扬而欢快的阿拉伯音乐,乌德琴象一匹阿拉伯种马那样在嘶鸣。看来,阿里是不想再和我探讨政治问题了。
音乐就象吹响的集合号,使整座房子骚动起来,也许是阿里特意的安排。“拉拉拉,”阿里的大老婆滚动着阿拉伯女人特有的银铃般的舌头,欢叫着从前店跳了进来,原先沉静的她变成了欢快、欢快到有点轻浮,人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拉拉拉”,后屋里也叫响了阿拉伯的ululation, 如吠如啼......,七彩蓝绸的二老婆也显了出来,与黑色布袍的大老婆相呼应,如光和影、新和旧之对照、交叉。
“啪!啪!啪“,坐着的阿里开始鼓掌击拍,一边左顾右盼,顾盼自雄,象一个乐不思蜀的被放逐的法老。
这时,一阵清脆的手铃声“嗒、嗒、嗒”地从后屋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一个穿着金色小褂、金色长裙、蒙着金色面罩的女子跳了出来,象一头小海豚,挺着鱼肚白、扭动着,直立行走。
啊,埃及肚皮舞,据说象金字塔一样古老。咖啡和肚皮舞,是阿拉伯仅有的两种传世的文化了,看来,阿里计谋深沉。
她扭臀、撅臀、甩腰、收腹、凸肚......象一个母系神话中的女神:在孕育、在创世、在阵痛、在欢欣......。
阿里的二老婆端来二具阿拉伯水烟,放到我和阿里跟前。我以前见过,但便未抽过,就照着阿里的样子点燃、抽吸。他们的水烟枪很高、很大,烟丝由烟草和水果干等合成,尼古丁少,但香味浓。因为烟管粗,吸一口,大概有香烟三倍的含烟量,你吐出来时,好象不是在吐烟,而是在吞吐云彩。烟云、音乐、扭动的女人的蛇腰......,这是法老的、或艳后克里奥·帕特拉的埃及,不是律法的、伊斯兰的阿拉伯。
金色的三老婆跳着、扭着、旋转着,我则思忖着:有着这等小蛮腰的女人会长着怎样的一张脸?深目下的翘鼻、红唇、粉腮是美如天使,还是艳如女妖?
突然,众人一声惊呼,她的金色面罩松掉了、要落下来了……,我的心也猛地收紧:有一种新郎即将看到新娘真相的紧张,或一个处男看到脱衣舞娘撩起最后一块遮羞布时的兴奋......。但是三老婆机敏地仰头折腰,顺势托住了下滑的蒙面,众人齐声欢呼。随即她一不做、二不休,四指捏住金绸的二角,并不立即系上,而是上下左右、左斜右弦的拉扯:上弦月、下弦月、左半月、右半月,就是不“满月”;露眼、露唇、露鼻,就是不露脸......。“克里奥佩特拉”,我心中默念道:这是埃及艳后的时代,只有在那个时代,埃及人才有这等的情欲、放浪、美艳和创意,女人才是女人。
她跳到了我跟前,金色的蒙面翻飞如燕,一会儿露,一会儿遮.....。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竟然不敢直视。我从未见过和听说过这种“脱面舞”,玩了“肉跳”,还玩“心惊“!“脱面舞”遮掩和半露的是一张有着七情六欲的会说话的人脸,是一个活生生的“我”;而脱衣舞的背后不过是千遍一律的器官,只是一个“它”。
我抽了一口水烟,再深深地吐出,以求回神和放松。烟雾中我看到阿里盯着他的三老婆看,面带微笑,满目慈祥;我再看她的大老婆,也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再看二老婆,更有一种爱意的目光。
不对唉!阿里的眼神怎么丝毫没有一种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情欲?而她的大老婆、二老婆则没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更年轻、更鲜艳的女人的妒忌和怨恨?这时一个阴影迫到我的身傍,抬头一看,是阿里的儿子。他十分阴郁又强烈地看着他的三妈,让人着摸不透。
我突然感到一种困惑:金妻来自动荡和贫穷的埃及,所以十分享受澳洲的富裕与平和,虽然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味道;但在自由而少顾忌的他乡,她反而显示了一种早已失落的真正的埃及风情;而阿里的儿子,生在澳洲,却执着于父辈的恩恩怨怨,甚至想回到一个他所知甚少的祖国去复仇。“她来他去”,何其谬也?阿里似在这两端之间思考、犹疑、挣扎:进?还是退?却进退不得。
这时一曲舞跳完了,我起身带头鼓掌,二老婆走过去拥抱了她,还互相贴了贴脸:蓝袍金裙,象一对姐妹花。我心中说:妈的,阿里好福气啊。突然觉得俩人很相象,虽然蓝妻露脸,金妻未露,但眼晴和眼神、笑意都相像。我对自己的人脸识别能力一贯自信满满。难道真是姐妹?这时,三老婆又走到大老婆跟前,象个孩子一样扑进了她的怀里。难道是......?我朝阿里瞥去,发觉他也正盯着我看,有一股警觉的目光。当我们的视线相撞时,他立即闪避了。
我感到,这里有点象古代法老的金帐银帷的宫廷,每个人都怀着秘密和猜疑。
阿里故作镇静地对我说:“怎么样?”我说:“太美了,你真幸运。”阿里“呵呵”地干笑起来,有点不自然:“怎么样,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羊肉土豆汤。”
我暗吃一惊,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这很不正常。是阿里心中有鬼?还是我逾越了我所不知道的红线?
我说:“太感谢了,你让我亲见了阿拉伯的文化和人情世故,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阿里倾身和我拥抱,然后一摆手,三个老婆就一起向我鞠躬致意,而阿里的儿子则心不在焉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思绪纷乱,不能平静。刚才好象是意外地闯入了另一个时空,见到了许多“异象”,却又马上被赶了出来。
我最后的猜测和拼凑是:阿里曾是埃及一个武装反以色列组织的骨干成员,因某种原因:醒悟或内讧等,逃到了澳洲。一切烟过云散后,他又回去探访,发觉他的一个战友已经战死,但留下两个女儿孤苦无助。于是他用离婚、结婚的办法把她们相继办到澳洲抚养。一夫多“暗妻”在穆斯林社区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但一夫多“假妻”,反倒不正常了,况且传出去还有被控假结婚的风险。阿里的儿子是知道真相的,他可能爱上了那个金色的三妻,但显然,这与俗与法都是个麻烦。所以儿子就很忧郁,对父亲有一种恨意,要死要活地要去打以色列,当然还有阿里说的那些政治和宗教的原因。
阿里邀我去他家,除了明言的要让我了解阿拉伯文化,其实也有向我炫耀的世俗的动机。那时我刚刚家庭团聚,才生了孩子,一切草创之中,经济条件比阿里差远了。而阿里在意大利人面前又差了一截,并常受讥讽,他也只有在我的面前才能补回他的优越感。但不意被我看出了蹊跷:三个老婆,其实只有一个老婆。他可能以穆斯林之心度我这个非穆斯林之腹,以为我会小看他。他不明白,果真如此,我会更尊重他,比他有四个老婆还要尊重他。看来我真是个知识分子(一笑),阿里则不是,或曾经是,现在则不是了。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也无从验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看到了一个在自己的祖国被打败的伊斯兰或纳赛尔民族主义战士,如何在异国他乡里的两难:在过去和现在、私情和法理、儿子和祖国、日常享受和理想激情、传统文化和外来宗教之间的钢丝绳上摇摇晃晃、进进退退。其实每一个移民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挣扎。
这次做客之后,再碰到阿里,大家反而互生戒备,疏远了。再不久,我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后来又搬了家。以后就再也未见到过他,但我心头一直萦绕着那个既惊心动魄,又美妙如梦的下午:那一壶咖啡,那一截肚腩和那一方金色的蒙面巾。
注:13世紀時,埃塞俄比亞軍隊入侵也门將咖啡帶到了阿拉伯世界。咖啡Coffee這個詞,就是來源於阿拉伯语Qahwa,意思是「植物飲料」,後來傳到土耳其,成為歐洲語言中這個詞的來源。(摘自维基百科)。
最早的咖啡馆,一说八世纪就在麦加出现了,一说是在十六世纪的土耳其和伊朗,并因土耳其攻入维也纳而有欧洲第一家咖啡馆—维也纳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