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七、八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开车经过阿尔弗雷德王子医院,看见住院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病号衫的老人:一只手连在点滴架上,一只手还拿着支烟,我看着觉得好笑:好样的,老不死的。他见了我就挥手,示意我把车开进去。拐进一段小坡道,里面是一个停车场,差不多已停满了车,但稀稀拉拉的坐着或站着一些被石膏绑手绑脚、头上围着纱布、臂上吊着点滴的病人:窃窃地抽着烟,闷闷地喷着雾。我感到这里好象不是一个医院,而是一条战壕,在炮火间歇的时候。老人把我引到另一个老人处,一个披头散发、白须飘飘的老头。他斜靠在一辆车上,散了架子似的,显得十分疲惫,好象马上就要死了。他看了我一眼,隐隐中却有一股威严,不象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被政府军击溃的游击队首领,或刚输掉械斗的黑帮教父,样子有点象英国演员理查·海瑞斯/Richard Harris 扮演的老年英雄:落魄而未丧魂。他朝我举了举手,手指间也夹着根香烟,意思是要我等他抽完。看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估计要花上一点功夫才有得完,我就索性把车停进了车位,免得挡了别人的道,让他可以“且抽且珍惜”。
我下了车,乘机活动一下筋骨。他又朝我举了举手,以示感谢。我随意地走了过去,发觉他已很老了,起码要七十五以上了,但掩映在白发白须中的一双眼睛却仍有尖锐的光亮。一般老人看上去总是慈祥、温和,老人而炯炯有神,往往会使人联想到图谋和图谋不轨。他颤抖着手,把烟塞进嘴里,又拼命地收缩起两腮,象垂死的沙滩上的鱼那样,企图吸进最后一口生气,然后又猛烈地把它咳了出来……,你不知道他在求生还是作死。但是,我对老年人仍在找死/作西,总怀有一种敬意,和道德无关的敬意:他们要么死到临头还不怕死,要么所恃重于生命。
他终于吸完了,和周围的几个人挥手告别,一副“慷慨赴燕市,从容作楚囚”的样子。在零零落落的“see you, see you/西游、西游“的道别声中,他打开了车门。看来他是这里的老病号了,而且还是个病号领袖。花了很大的努力,他才坐进车来,坐稳之后,却“嘿嘿”地一笑,说:“fu.k, when you get old, everything becomes funny/当你老去时,一切都变得可笑。”意在自嘲自己的迟缓和笨拙,但这句话在英文语境里,很是幽默,让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就问:“什么健康问题?”他说他是肝衰竭,来做肝透析,正在等待肝移植。我不免吃惊,这么严重,日子可数了。他还说,这是医疗事故造成的,所以被给予了优先权。“Fu.king privilege, I have been fighting against it whole my life/TMD 的特权,我一生都在反对它。“他喘了口气,需要息一息才能再说下去。“没想到要死了,却获得了一个特权。”他干咳地笑着,象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笑不出来,但不知怎的,也不为他着急,好象他已死过几回了。生死不过梦回、晏起之间。
我发觉他的英语带着英国口音,吐字清晰,语调富有弹性,看来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就顺便把话题岔开。我说:“你带着英国口音,原本是从英国来的?”他哈哈地笑了,显见高兴起来:“不是的,我是教戏剧朗诵的,辅导别人怎样在舞台上念台词,我的口音是标准英语,当然,英语是英国人发明的。”他又幽了一默。我又问:“你一直在教朗诵吗?”他捋了捋了胡子:”Fu k reciting, it is only for money, not my ideal/TMD 朗诵,只是为了赚钱,不是理想。”一个有着电视主播的嗓音、语音、语调的人爆粗话,听来很是有趣。我禁不住模仿着他的语气说:“fu k reciting“,但停顿了一下,装着回味的样子,“你念这个带澳洲口音......”,他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他的听力和反应都十分快捷,不似他的外形那样奄奄一息。我又一语双关地说:“这个不可以在舞台上念的。”他复又“唉唉唉”地咳笑,“You fu k want me laugh to death/你想笑死我。”他如此衰败,竟然还如此容易地笑,真让人吃惊。车内的气氛也顿时轻松、随意起来。
我又问:大概要等多久才能作肝移植。他说:“You asked a question I can’t bear to answer/你问了个我不忍回答的问题?”我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意思?他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个残忍的问题,我的幸存将基于另一个人的不幸死亡。我的任何盼生的念头,从理论上说,便是盼另一个人快死、早死。”我不觉肃然起敬,快死到临头了,他竟还在钻“是生,还是死?”的理论牛角尖。或许他拼命抽烟,就是在和一个未知的潜在的捐肝者比谁先死?潜意识里?看来他符合我在前文对老年人的一个评价:“我对老年人还在玩找死的嗜好,总怀有一种敬意,和道德无关的敬意;他们要么死到临头还不怕死,要么所恃重于生命。”我伸出了大拇指,说:“I respect that/我尊重你的观点。”他不知可否地摊了摊手:“We are all in God’s hands/我们都在上帝的掌控之中,但我的问题是不能为此祈祷(别人给他一个肝)。”这我理解:你不能求神杀一个人来救你。生死本是一种日常,但囿于自己的原则而不能作任何期盼,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困境,有点象曹操的临终之尴:“获罪于天,何可祷也。”我禁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倦缩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随着车震微微地摇晃,一副全然放弃的样子。
车被一个红灯拦下了,车内更显得一片沉静,象充填起一块黑色的海绵,吸收着所有的声音和气息,似乎要把世界吸回到创世之前的虚无和冷漠。我忍不住想说话,想打破这不祥的沉静。我说:“Do you believe God/你相信上帝吗?”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这很象一个神父对着一个即死之人开始的最后的忏悔。他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显见也感受到了这种意境。我有点窘迫,盼望红灯快点变成绿灯。但他却轻松地笑了笑,问:“你从中国来?”我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相信共产主义。”这下弄得我要笑了,好一个幽默,我就照他先前的语式说:“When you are saying ‘I believe communism’, everything becomes funny/当你说‘相信共产主义时,一切都变得有趣。”他却严肃地说:“我是认真的。”我有点半信半疑:你怎么在神和共产主义间认真?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上帝,又要相信什么时,你只有相信共产主义。“People commune, form community, so believe communism/你与人亲密交往,组成平等社团,所以你就相信共产主义。”原来他是试图从词源、词义来解释一种最广义的共产主义,或者说,是把共产主义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而不是政治和经济的模式。许多澳洲的知识分子,或我们称之为西方左派的,都持类似的观点和立场。如此,我相信他是相信共产主义的。
他接下去说他参加过古巴革命,这个我有点半信半疑。“The fire, the Salsa,the Havana cigar, it‘s a real revolution/火焰、热舞、哈瓦那雪茄,那是一场真正的革命。”他说这话时,还试图从位子上坐直,来表现一种真诚和向往。这下我想我相信了:他是把革命当作了一场嘉年华,赋予了游戏和浪漫的含义,而非权力的实益。他说他为此在美国坐过好几年牢。但他没说为什么,我想,他很可能是作为古巴的间谍被捕,怪不得在“病入膏肓”的现在,仍能展现出一种从容。
以后他又去了罗德西亚/津巴布韦参加穆加贝的黑人革命。我忍不住说:“穆加贝是个混蛋,你帮助这种人?”他有点愤怒地说:“但不要忘记,是那些白人官僚和富翁先混蛋的。如果他们主动地和黑人平分权力和财富,就不会有黑人的同归于尽式的革命。黑人原本的要求并不高。”我说:“但白人的津巴布韦远远好过穆加贝-黑人的津巴布韦!白人对待黑人,好过黑人对待自己的同胞。”他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一动不动的,象死过去一样。过了一会,才猛地一抽,抬起头来,但比刚才的激昂低调了许多。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去扰乱一个“病危”之人一生的美梦?他缓缓地,有点迷茫地说:“这是一个问题,但不仅是个政治和利益问题,更可能是个心理问题。一个人被自己的家人欺负,往往不以为意;而被他人压迫,哪怕程度较轻,也觉得必须反抗。这两种欺压并不能作计量的换算。”看来,他也是作过反思和总结的。
他后来又参加了一个激进的环保组织,因为涉及破坏一个澳洲的电站,又在澳洲坐了几年牢。按照上海话说:“作是作来。”我想,真正的他,其实更是一个反叛者、革命者:资本主义占统治地位,他是一名共产主义者;共产主义占统治地位,他会是一名资本主义者。他就是“凡是政府反对的,我就赞成;凡是政府赞成的,我就反对”,他是任何一个政权的敌人,是一个“全民公敌”。
“When I came back home and settled down, I was fifties already, no money, no family , no job, no health, but no regrets either/当我回到家乡安定下来时,已五十多岁了,没有钱、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健康,当然也没有遗憾!”但他的语气,似乎也没有骄傲。他在津巴布韦感染了肝炎病毒,由于没有及时治疗,最后身体垮了,只能放弃革命。因为大学肄业的专业是戏剧,加上个人的爱好和语言的天赋,他以后就靠私教别人的朗诵为生。象他这样一个有数次犯罪记录的人,是不会被任何正式单位雇佣的。我愿意这样评价他:他的确犯了法,但不是一个罪犯。
好几年前,我曾为一个单身犹太人老太做家庭清洁,她住在海边,但总是很忧郁,常对我说:人老了,最好一要有钱,二要有健康。我就把这话向他说了,他听后轻轻一笑,骂了句:“Stupid/愚蠢!你想,人老了怎么会身体好,身体好,就说明你还没有老。” 他的话虽然俏皮、讥讽,但也有道理。我说:“但钱总是要有点吧?有钱好办事:吃好的、住好的,还有许多人可以随叫随到......。” 未等我说完,他就非常干脆地抢白道:“要钱干什么?” 我想,接下去他会慷慨激昂地说出一大堆的道德鸡汤、或左派理想主义的理由来诅咒万恶的金钱。但是他却没有激昂,反而有点动情、温柔地说:“钱对老年人没多大用处,because old people do not really live in reality,but in memory.Just like a death row, no presence, no future, but past/因为老年人其实并不真的生活在现实中,而是回忆中。就象一个活着的死囚犯: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而只有过去。” 他显出了一种老年人才有的伤感的深刻。不记得是谁说过:人,总是软弱的。“When I feel good, I open a bottle, then I have every thing: freedom and captivity, victory and defeat,love and betrayal...... /当我感觉好点时,我会打开一瓶酒,然后什么都有了:自由和囚禁、胜利和失败、爱情和背叛......。”这话虽然虚幻,但也实在,到了老年,即使有钱,又如何可歌可泣呢。他伸出一个食指,告诫般地说:“Do whatever you can when you are young, then you will have whatever you want when you are old/年轻的时候做任何你能够做的事,到了老年你就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好象有点道理,年经时候的丰富人生,会使老年的你有一个多彩的梦。
他的家到了,是内西区靠着大马路的一幢旧公寓。二十五元的车费,他抖抖索索地摸了半天,才摸出十五元纸币和几枚分币,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说:记错了,记错了。我说:算了算了,看在你的激动人心的故事上。他又问:你抽烟吗?我点点头,他就掏出半包香烟说:用这个冲抵一下好吗?我说真的不要了,是真心诚意的。他瞧了我一会,说:“You are a fu king hopeless communist, not a capitalist/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共产主义者,不是个资本主义者。” 说得我哈哈大笑。
他说完,就慢慢地侧过身去,欲开门下车。看他艰难,我就立即下车绕到他那一边,为他打开了车门。他用两手抱住双腿,手脚并用地把它们挪到地上,然后,再把着窗框试着站起来。我看着很感慨: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曾经是一个真心的革命者,革了大半辈子的命。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问:“What is your favorite line?/你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什么?”他听了,把着窗框的手停止了移动,两眼闪闪发光,象黑暗中的一头狼。他拉着我的左臂用力地站了起来,还未站稳,就举起右手,伸向夜空,颤抖而富有韵律地朗诵道:“Liberty, freedom! Tyranny is dead,tyranny is dead/解放、自由,独裁者死了、独裁者死了。” 我在读书时曾修过戏剧,知道这是沙翁名剧《尤利乌斯·凯撒》里的一句台词,也是我喜欢的一句。
公元前44年,凯撒已是终身独裁执政官,元老院的一些贵族,包括凯撒的亲信,为了保卫罗马的共和制,为了防备凯撒做皇帝、复辟帝制而密谋在元老院刺杀凯撒,凯撒最后为多达60名密谋者追杀,身中23刀而死。这句台词是暗杀者之一布罗图斯在杀了凯撒后的狂呼:“独裁者死了(有译“暴君死了”)。” 一群罗马共和制最狂热、最虔诚的拥护者就这样杀掉了罗马历史上、也是世界史上最伟大的将军和政治家,——以保卫共和的名义。凯撒其实未必会做皇帝,但杀了凯撒,却使得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成了罗马帝国的实际上的第一个皇帝。可能的独裁者死了,最后反独裁的暴力暗杀者们也死了,然而真正的独裁者却诞生了。所以,这是一出悲剧,一出“革命”的悲剧。
他念完台词后,象是得到了某种复活,人变得精神起来了。他走到围栏边坐了下来,喘息着点上了一支烟,并挥手让我先走,不要管他。他黑黑地坐着:白发在风中时飘时偃,象黑夜般的迟疑;烟蒂的火光忽明忽暗,象黑夜般的密谋......,他象一个活人似地不断地一呼一吸。
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一个布鲁图斯或之类的人物。他们杀死凯撒,是因为祟拜他,怕他去做了皇帝而不再完美。而罗马的伟大,不仅在于造就了凯撒,同时也诞生了凯撒的谋杀者。凯撒能死,尼禄们就断无生路(尼禄被逼自杀);凯撒、尼禄皆可死,伟人和暴君就都不能有恃无恐。
如此才会有《罗马法》,如此,罗马帝国的永恒遗产不是任何一个个人,而是法,罗马的法。
他还是这样黑黑地坐着,手中的香烟已经燃烬,但他并未有要起身回去的意思:不甘还是无奈?我想他或许还有许多想法,还有一些未竞之愿。但是不管怎样,他已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就是没有机会:每个人只活一次,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但愿他能象他说的那样,活在燃烧的记忆中并在记忆中燃烧: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古佛青灯,静静地观赏着另一个自己在记忆的镜像中活龙活现、荣辱沉浮——津巴布韦、哈瓦那,拟或莎士比亚剧的舞台,罗马的元老院.....。
“I am still in rehearsal/我还在彩排中。”他朝着我离去的背影朗诵道,好象半谑半真,但却用力很深、力求“字正腔圆”。我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举起手,竖了竖大拇指,因为我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彩排。有人说:只要还没有盖棺,人生就仍在彩排中;有人说:只要不是最后的审判,人世就是一个彩排的舞台,——各自倾情、各自精彩、尽瘁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