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深夜,我在远郊的黑镇/Blacktown放下了一个客人,瞧见不远的酒吧还亮着灯,便走进去借用厕所。酒吧里黑乎乎的,只隐约地见得一个酒保,面目不清地站在吧台里朝我似笑非笑,吧台外则坐着一个有着圆润弧线的高大的黑影,不知是男是女。
从厕所里出来,那个酒保冲着我说:“feel better now?/现在感觉好些了?”我笑着说:“sure, much better, I can feel my head now/是的,好多了,现在我能摸到自己的头了。”酒保听了大笑,那个高大的剪影随之也转过头来,似乎瞥了我一眼,懒懒地说:“Your bird is flying out/你的鸟要飞出来了。“我吃了一“鲸”:我从未听到过一种动听女声是从如此夯实的躯体里发出来的,一时怔怔地站住了,我瞧了又瞧,那个剪影正是个女人,估计站起来有一米八十高。她稍微低下了头,冲着我的档部又说:“Your bird is flying out/你的鸟要飞出来了。“我循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原来是裤子的门襟没拉上,不觉失笑:原来外国的bird 和中国的鸟是一样的。但我的确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英文表述。酒保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朝我讪笑道:“Don’t worry,Body,I don’t have a gun/伙计,不要担心,我手上没枪。”那女人却接着说:“I have a nestle/我有鸟巢。”这个有点太荤了,我虽然开了多年出租车,但还不习惯开这种黄色笑话,一时有点窘。那女的见状,哈哈大笑,但只一会就停住了,回复到正常女人的口气说:“司机先生,你等会往哪里开?”我说城里。她又说:“这里没劲,你能开我到城里吗?”照例说这是个好活,但坦白地说,我有点怯场:这么一个高大的女人,又喝了点酒,一旦耍起来,如果按照“按劳分配“的原则,能双赢么?但职业习惯加上车费的诱惑使我强着“正常”:“哦,谢谢,我很乐意开你到城里,但城里许多夜店也关门了,只有赌场还开着。”我试图劝退。
“哦,那就开我到Oxford Street /牛津街(悉尼的同性恋街)好吗?“她边说边站了起来,妈的,她不仅高,真有一米八十,而且身坯还壮,还长着一个闪族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特有的大鼻子,如果不是已听得她的声音,我会认定她是个易装癖者——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她蹬着一双长统黑靴,绷着一件黑色的小吊带裙,腰际上还缀着一圈小金属片----人一走动----就寒闪闪地把身体分割出“前冲“和“后凸”两个部分。
一走到车边,她就矮身钻进前座,一屁股就坐到了我的边上,我立即感到一种黑乎乎、肉鼓鼓的压力,还好,她涂过香水,一种柔和的气味如一层轻纱舒缓了这种紧张。“那就直接去牛津街了?”我一边起动着车子,一边问。她咬着手指,点了点头。
“你开了几年出租车?”她似有话没话地问,还撩了撩一头短发的刘海,似乎想増添几份妩媚。
我说:“差不多十年了(那个时候)。”
“哦,那你一定喜欢喽。“
“不能说喜欢,只能说还没有恨它。“
她推了我一把,哈哈大笑,放浪的女中音似“吹皱了“她的一身香水,车内的气氛立时氤氲起来了。
“你为什么开晚班呢?”
“晚班交通畅、挣钱多。”
“It is a boring answer/这个回答太枯燥了。”
什么意思?我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回答,romantic or philosophical /浪漫的,还是哲学的?
“Both/两者皆要。“她把座椅“嘣”的一下退到最后,伸直了两腿,一副流氓审判官的样子。
“这个女人好象不寻常。”我想。我想了一会说:“在黑夜中开车,尤其在没有路灯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你会觉得空气很浓,夜色很稠,你好象能触摸到黑暗。”
“Good answer/妙答。我是个长途卡车司机,我也喜欢黑夜开车。在黑暗中、在高速驾驶中一念之差你就会弄死自己,必得小心翼翼才能玩下去,但也唯有这时你才会感到你的生命在你的指掌和呼吸间,you are not driving truck,you are driving your life/你不是在开卡车,你是在驾驭你的生命。“她一挥手打了个响指。我说:“You are not driver, you are driving philosopher /你不是个司机,你是个驱动哲学家。”她笑了,“我是黎巴嫰人,我生在贝鲁特,Mate/伙记!”带着一种自豪和自嘲:我是黎巴嫩人我怕谁?
我则心头一紧:贝鲁特女人,女长途卡车司机......,看来,今晚要赚故事了。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贝鲁特可是个含义丰富的词。Beirut /贝鲁特,东方的小巴黎,中东最繁荣和西化的城市,也是基督教徒人口最多的城市。如果说“世界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的落日余晖中“,那么也可以说“世界有十分恶,九分在贝鲁特的断垣残壁间”。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各派政治力量:中情局、克格勃、摩萨德、叙利亚军队、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连同黎巴嫩的真主党、长枪党、基督教民兵党、还有难民、雇佣杀手等等在这个小小国家的小小的城市里上演了一出“迷你“版的世界大战史。
据一个电影的视角:每天,当太阳升起,晨雾弥漫时,天空中便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祈祷和呼唤声:“耶和华,犹太人的上帝“、“主啊,耶稣,羔羊的牧人”、“真主阿拉,先知穆罕默德“......,念毕,一个个就分别操起家伙、走出房间去“朝生而夕死。”
“贝鲁特,杰马耶勒。”我低声说。
“你也知道杰马耶勒?”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很黑,象“桃花潭水深千尺“,如果再蒙上一层面纱,当有一种“一千零一夜“的星光满天的神秘和梦幻。我突发奇想:阿拉伯女人蒙面,可能不仅是个宗教因素,还有美学上的原因——一种“扬长避短“的修饰。
她轻轻地问:“能抽烟吗?”按规定是不能的,一般我也不会允许,但今夜不同,今夜星光灿烂,今夜可能是第“一千零二夜“。于是,我为着诱她说话的私心而“慷慨”地答应了。她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十分澳洲腔地说:“You are the man/你是个男人。”随之就掏出烟来点燃,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显得十分专注和深沉。过了一口瘾之后,她突然问:“你也抽烟吗?“我说:“是的。“她听了,立即熟练地把烟倒转过来,象一个男人一样递到了我的嘴边,自然而又诚恳。我想这是他们卡车司机的习惯,卡车方向盘重,一手做事一手操作比较危险,副驾驶会为正驾驶点烟。我凑上去吸了一口,烟嘴上有一股口红的味道,顿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是一种放荡男女的暖昧感混杂着一种同一战壕的兄弟情。
我们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我叫法丽哈,阿拉伯语,欢乐的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象澳洲人作自我介绍时那样,向我伸出了手,我便用左手与她击了一掌:“我叫立雄,有野心的意思。我的野心就是做世界上最好的出租车司机。”她听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眼角浮起几道“年轮”般的皱纹:几许成熟,几多苍桑。
“我大概是八岁移民到澳洲的。“她打开了车窗,把烟蒂弹了出去,一点火光在黑暗的风中忽闪一下就飘没了。“多美的夜啊!“她随口赞了一句,又说:“You know what/你知道吗?我童年在贝鲁特,从未在夜里出过门,在夜晚穿街走巷,或在海边看月亮。”这个可以理解,以她的年龄推算,那时黎巴嫩正外仗、内仗混在一起打,夜行者不是去杀人,就是去“被杀”,一般人晚上当然不出门;但又不可理解:你的童年在夜里几乎没有出过门,没有在星空下跳跳蹦蹦过,没有在月光下转几圈、跳个舞,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我小时候常躲在窗帘后,看夜色中空无一人的街道,看月亮和月光下的树木、屋顶和石子路,我总梦想能在月光下跳舞,在黑暗的街头仰望星空。他们说,贝鲁特的月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月亮。但对我来说,贝鲁特只有炎炎的烈日。”她朝我看了一眼,举了举手中的烟,我点了点头,她开始点第二支。
她填补了我思想上的一个空白。我以前只知道光明是可贵的,而不知道黑暗也会是一种稀缺。可能可贵的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能拥有对光明和黑暗的随心所欲的选择权。我不禁向她投去敬佩的一瞥,她也正好转过头来,顺手把烟塞到了我的嘴里。这次烟嘴上已没有了口红的味道,也没了瞹昧感,而只剩下两个夜行人的兄弟情。我深吸一口,并拍了拍她的手以示谢意。
“我在贝鲁特的家,临着一个广场,能看到日出。我发觉,太阳是挣扎着一点一点地喷薄而出:一点一点地打破黑暗,带来晨㬢。而黑暗是不知不觉地,一下子就罩了下来。所以黑暗比光明更有力量,黑暗才是压倒性的力量。“
我喃喃了一句:“black philosophy/黑暗哲学。”
大约在她八岁时,父母移民到了澳洲。他们虽是伊斯兰信徒,但更象澳洲人而非穆斯林那样培养孩子,让他们自己选择:是过一种遵循律法的穆斯林生活,还是象其他人一样的世俗生活。因此她受过完整的公共教育(而许多穆斯林女孩子则中学读完后就结婚生子,成为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成了一名注册会计师。毕业后她就与一位开明的黎巴嫩同学结婚,并育有一子。但她童年时对黑夜的兴趣和幻想、对“在月光下跳舞”的渴求,使她无法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她想上夜班:酒吧经理、通宵公交调度等等。这使得丈夫不能忍受,正统穆斯林家庭已婚妇女甚至不被允许晚上单独出门的。
她愤愤地说:“伊斯兰传统要求妇女白天出门时蒙面,怕被人看见;但到了晚上,不蒙面也没人看见时,却又不让你出门。What do they want ?/他们要什么?“
结果她离婚了,孩子归了丈夫。后在酒吧里结识了一个卡车司机,再结婚,并开起了长途卡车。
“I love it , this is my job/我爱这个活,这才是我要干的活。“
“在黑夜中、在没有路灯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你和你的命运之神同行。wow!”她显得很兴奋。
“我从未穿过波卡(穆斯林妇女的蒙面长袍),我也从未见过穿波卡的女人在黑夜中行走。所以有时兴起,我会一个人蒙上面孔开车,black in darkness/暗中黑,what a feeling/什么感觉?”她转头问我。
“想去抢银行?“我故意开玩笑说。
她笑了笑,象男人一样骂了句:“you are a bitch/你这个妖怪。“随即又沉入她的叙事。
“一个人在黑暗和高速中蒙面,有一种‘隐退’的感觉,一种对自己隐身、隐入黑夜、与黑暗连体的感觉。“这句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意象:她的身体似乎顶着夜风被黑暗不断地拉长,拉到和黑暗一样长、和黑暗连体。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在那里,我才我无需面对自己、家庭、传统;在那里、在黑暗中你才真正拥有自己和满天星空。“我的心随之一亮,长舒了一口气。
我似明白了她的意思,作为一个背离传统的人,她需要在自我放逐中隐身和忘却,remember to forget or forget to remember./记住忘却,或忘却记忆。
我瞟了她一眼,倒真想此时她能掏出一块黑绸,把脸蒙上,只露出那一对“一千零一夜“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隐忽闪。
这时,路的尽头逐渐显出一座座闪耀着霓虹灯的摩天大楼,市区要到了,我松了口气,似乎是从黑暗的历史中穿回到了活生生的现实。我把车窗开大了点,风猛烈地吹了进来,她似乎一下子忘掉了所有的过去,欢呼道:“Life is good/生活是美好的。”
我问:“你到牛津街去干什么?”
她有点兴奋地说:“我正在成为一个女同性恋者。”我的心格噔了一下:a bitch/这个妖精,真的一不做二不休啊。叛逆传统成又不成,就叛逆起性别;而人,作为一个文化动物,这是最后的叛逆了。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她就一边把头伸出窗外,一边无所顾忌地说:“我从第二任丈夫的态度中醒悟:大多数的男人都希望他们的女人是个顺从的女人、一个穆斯林女人;如果你曾是个穆斯林女人,那你就必须是、永远是个穆斯林女人,你不被允许成为另一种女人。而只有女人才会把女人当作一样的女人。“她显出一种得觉悟的兴奋。我则被她的雄辩征服了:对常人来说,她的那种翻天覆地的变逆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而在她却是一段话的概括,并且简洁、有力、不可驳逆。这是因为她来自贝鲁特?一个古老得静止、一个新颖得朝生夕死的城市?
牛津街上倒还真有人流,晃着一些“不三不四(无贬义)的男女。我停下车,她便刷了卡,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臂膀,就下了车。我有点落寞: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女人。女人的自由和解放,如要靠远离男人来取得,则是男人和女人的共同的失败。
我倒车几步,以便转出车头。突然有个黑影飘近,还敲了敲我的车窗,我想:大概又是一个喜欢黑暗的乘客。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黑色女人,蒙着一块黑绸,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地俯视着我:眼波荡漾,象涨潮时的尼罗河河水......,法丽哈,a bitch/一个妖精,她又转回来了。我笑了。但是奇怪的是,在黑夜的路灯下,她的蒙面并未有平日穆斯林妇女的那种“伊斯兰/顺从”的圣洁,反而是一种杀气,象日本忍者武士。我似有感悟:难道女人在黑夜里蒙面,便获得了一种男性的力量,更确切地说,有一种男性般的反叛和异端、异教的力量?是逃遁、是拒绝、是不服从?所以,黑面、黑袍的女人在某教要禁止夜行?
我对法丽哈说:“你太美了,但你要小心了,当心保安把你当成抢劫犯。“我看到她的眼睛咪成了一条线,显然在笑,但我看不见她的面容,不知是欢笑还是苦笑,或两者兼有。
她又直起身子,侧身摆了一个造型,那有点夸张的臀部使她看起来象一尊古代迦南地区的生育女神像——那时,犹太人的一神教还没有诞生,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祖先都叫闪族人/Semite,贝鲁特还没有成为一个城市,当然,更没有伊斯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