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在2023年的夏季假期中,又是周二,又是深夜,所以生意很清淡。好在正下雨,淅淅沥沥的,点点滴滴话清凉。
我开车路过红灯区英皇十字街,各种灯还在“色色彩彩”,但三三两两的路人则显得心意阑散、情熄欲灭。我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半,不觉砰然心动:这好象是个要发生什么事的时辰?或者,至少是一段可以自作多情的分分秒秒?
我把车停入候车区,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偶尔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从夜总会下班的打工者,他们掐着时间赶公交,匆匆忙忙的,疲惫但仍然不失抖擞。许多许多年前,我在城里的饭店洗碗,也曾这样,劳累但充满盼望。洗碗工和出租车司机并没有什么差别,有差别的是:洗碗的,可以去开出租车,而开出租车的,可能已洗不动碗了——横在这差别中的,是一个时代的岁月。
我果然自作多情了,又看了下表:12:35,到一点,就收工收情,也不再自己“作”自己。
正在此时、正在此时——到底是有戏剧是因为有生活?还是有生活是因为有戏剧/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前方六十步远的弄堂里拐出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披着如福尔摩斯穿的斗蓬样薄呢外套,蹒跚但并不佝偻……这么晚了,一个行走困难、穿着体面的老太为什么还在行走?我一时琢磨不出她背后的细节,但可以十分肯定的是——有戏剧是因为有生活,——现实主义。
她半步半步地朝我走来,但我吃不准她是否要打车,就透过有点雾气的车窗看着她——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暗夜的灯光下从容或蹒跚,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或结束……此时,一滴雨水正好从车顶上滚落,在玻璃上慢慢地划过一道晶莹,把她窗外的身影剖成“一滴一滴、一条一条”地闪亮,仿佛要分辩出她身上背负着的流年。
她在我车旁停下了,停了一会,才“啪”地一声打开了车门,“How are you?”,人未完全坐好,声音先自传来,但她的声音比之她的身影显得不般配的年轻,我禁不住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生动、清亮、端正的脸,似乎在彰显一种“两元论”:我的身体老了,但我的精神仍然年轻。
她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边上的一个区——Woollahra ,是悉尼最贵的区之一,开过去大约只需十多元的车费。
雨又缥缥渺渺地下了起来。“今年,我们这里多雨,是La Nina ,那么南美那边就干旱,是El Nino “. 她口齿清楚、语速持中,比她的蹒跚要利落得多。
我应付着“哼哼、哈哈。”
“如果我们这里干旱,El Nino,那么南美那里就会阴湿多雨,叫La Nina “. 她倒过来重复一遍,蛮有趣的。
“一边是La Nina,另一边必定是El Nino.”都说老人啰嗦,但她换着句式重复,啰嗦得有趣,有趣,还算啰嗦吗?
“你说,有趣吧?”她倒先发问了,我也该回应一下了。当时我并不知道La Nina, 叫拉妮娜,El Niño 厄尔尼诺(两种天文现象),我甚至不知道那两个词的拼法。只知道,那不是英文。
“la Nina, El Niño,是希腊神话里神的名字?”西方人把许多发明和发现,用希腊神和罗马神命名,比如太阳系的八颗行星,便是神的名字。所以我这样地问。
“啊——”,我的后脑勺似能感应这“啊——”里的些许得意,“不是的,这是法语或西班牙语,mon de La.”??? 她大概顺带崩出了几个法语单词,我不懂,但隐隐有一种古典的情调。我顺势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发觉她长得很像电影《谍中谍》里的女军火商,优雅而又不失风骚。
如果在十八世纪的巴黎,她可能会是一个沙龙的主持人,某某公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在她的沙龙里,人们可以谈文学艺术,也可以密谋革命或公开偷情。
我猛然发觉,自己想多了,而且想得太多了。
“La, 在法语和西班牙语里,属阴性,均指女性。El 在西班牙语里属阳性,指男性。但法语阳性词是Le,与西班牙语同词而倒序,不知为什么?难道西班牙男人和法国男人有‘点’不一样?”她在说“a little defference”时,重读并停顿了一下“a little”,让我联想到,如用中文表述,会是“有点小不点的不一样。”
我禁不住笑了一声,她也咳笑了一下,狡黠而又克制。
这时,她要去的街到了,她指点我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下。
车内灯自动亮了起来,她递过一张二十元现钞,明晃晃的,仿佛剧场里的灯突然打开,舞台上的各个角色一下子还原成演员,而我的出租车也还原成一个机械性的交通工具。现实是强大的,压倒一切的,所有精神性的东西在现实面前都会因“明明白白“而失去效果。
但我仍然有点“不识时务”,回过头去问:“为什么潮湿、多雨的现象要用女性词,叫拉尼娜呢。”
“哦”,她扬了一下眉,嘴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因为、因为,La Nina 在西班牙语里意为小女孩,女孩喜欢sob,weep and cry/啜泣、抽泣和哭泣。因为她们sensitive and fragile /敏感而脆弱。”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满含情感地说着女孩、哭泣脆弱等词语,让人有一种自远及近的穿越感,不觉“砰”然心动。
这时,一阵风吹来,一树水滴落在了窗玻璃上,“滴滴答答”地满屏晶莹。
“La Nina is crying now/拉尼娜在哭泣。”她机智而略带忧伤地说。
我突然想到,深更半夜了,她为什么还在雨天出行?雨中蹒跚?并且没有一点一个七、八十岁老人该有的疲惫和倦怠?
“Le Bonsoir.”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Bonsoir”,我回了一句,这好像是法语的问候语?道别语?
她转过去的身体又回过来,说:“Bonsoir 是指晚上好、晚安。法语里没有good morning ,早上好。因为,对法国人来说,夜生活才是生活,才是值得greeting /招呼的。哈哈哈。”
显然,她是在开玩笑,在自由发挥,但蛮有逻辑的。
我于是问:“你曾在法国呆过?”
“我在法国长大。”她精确地说。
“所以,你要在晚上出行?,过值得过的生活?”我开玩笑地说。
她笑了笑说:“年青人,你有点调皮。你是从中国来的吗?”我点了点头,心想,她接下去会象大多数乘客那样,礼貌地把中国赞美一番,或概述一遍旅游中国的美好经历,等等。
但没想到,她说的是,“你最喜欢的中国名言是什么?”
我怔了一下,然后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的翻译是:Life is knife, you stick your neck out, you will be chopped off, you do not , you still will be.”
她听了,哈哈一笑:“有智慧,但没诗意。”
我乘机问,“那你喜欢的名言是什么呢?”
“拉康说…..”, 然后一通法语,我只识别出Lacan/拉康一词。然后她又用英文说:“love is giving something you do not have to someone who does not want it/爱就是把你没有的东西给予那不要的人。”
这句话绝对奇妙,我们都笑了。
女人,如不谈点爱,就不是女人,而仅仅是女性/female; 谈点爱、又带点诗意,也不是女人,而是女神;如果又会说法语,用法语谈爱、谈艺术或诗,那就是杀手了,kill you softly/温柔的杀戮。
她推开车门,终于下车了,半步半步地跨上街沿,没入树影,在一处大院的围墙角,晃了一下,消失了…….
如果她生活在十八世纪的巴黎,她会去偷情,还是去革命、去暗杀?或者,对有些人来说,偷情就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