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的一天中午,我带着一个国内来访的朋友闲逛。路过Burwood Park时,发觉公园中央搭起了一家咖啡“篷”:十数张桌椅错落在草坪中央,上面遮盖着白色的尖顶帐篷”,四周则鲜花盛开……., 有一种迪士尼的童话味道。我朝朋友询问了一眼,他颔首而应,我们就走了进去。
进入篷帐、坐下,就斜眼看到旁桌有三、四簇五颜六色的身影在“花枝招展”,并飘出一口吴侬软语的上海话,人不觉一时迷幻: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哎哟,侬现在苗条来,可以穿旗袍了嘛。”
“沒啥没啥,白相相而已,又不是去跳广场舞。”
“交关晨光没碰到了,侬忙点啥呀?”
“我现在学画图呀?老师讲我有感觉,好像长了三只眼,可以画毕加索的立体画呢!侬呢?”
“我在学弹钢琴,小晨光学过一点,现在没事体做,想学学好。老师讲,我好象长了三只手噢,可以弹最难的曲子。”
过去,上海人把在公共汽车上偷皮夹子的小偷叫做“三只手”,在此有自嘲、他嘲,嘲嘲“三只眼”的意思,所以引得大家一阵笑。
“十三点,侬还是喜喜哈哈,不正经。”
我禁不住回过头去,却看到了一个有点熟识的深蓝色的身影,正巧她也回过头来,并和我对上了视线:一瞬专注、几妙迟疑。
“噢哟哟,是侬啊,多年不见啊。”她边说边起身走了过来。看着她有点婀娜多福的身材,我就“闭”着眼睛说:“安妮,侬又瘦特了嘛。”最近几年,我见到故旧女人,总是这句老套。她们知道我在客套,我也知道她们知道我在客套,但我就是客套,反正好话总不会说错,只要开心就好。
“侬又白相花头了。”安妮笑嘻嘻地说,但显然也是受用的,也许是“故意上当”。但就她的年龄,这份丰腴倒真不能算胖,况且还表情生动、举止敏捷、打扮得体。
安妮是我刚来时语言学校的同学,开始时,一副怯生生的小家碧玉的样子,大概比我小个五、六岁。当时,大多数中国学生白天找工或打零工,晚上来上课时,都是一身的标配:牛仔衣、牛仔裤,所不同的是:是石磨蓝,还是雪花飘呀飘的雪花蓝。但安妮与众不同,总是穿得山清水禄,一副来做客的样子。听说她有香港亲戚的资助,不用急着挣钱还学费债。
英语老师是个爱尔兰小伙子,比我们都年轻,有一个上几届的中国女生做女朋友,对我们很友好、宽容,我们就叫他“姐夫”。一次,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几副中国军棋,上面用英文纸片覆盖了中文职称,比如,司令叫group commander, 军长叫corps commander等等。然后就让我们对着下,一边学学相应的单词。我的对手也是个上海男生,平时自我感觉良好、老三老四的,有点不讨人喜欢。我们对弈时,安妮就做公证人。一上手,对方就吃掉了我一个团长,安妮即刻用膝盖碰了碰我的腿,我老实,没去想她的意思,一边缩起了脚,一边派出军长去杠,结果军长也被吃掉了。到这时,我才恍悟,安妮碰我的腿,是在提醒我:要么避开它,要么炸掉它。于是我又伸出脚去让她碰。接下去,输赢就被注定了:安妮的脚,就象“上帝”的手,在其一碰一碰中,我“避硬就软”,很快就转败为胜了。
没想到这个怯女生,很“闷痞(调皮)”,不声不响地胆大包天,不简单,今后,无论做好事还是坏事,都能有所成。
这以后,我们的话就多了起来。她告诉我:她是学珠宝首饰设计的,她的爷爷和父亲在上海都是这一行的大佬,她对此也很感兴趣,等等。不久,我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不能准时来上课了,而安妮似乎签个到之后就早早地溜走了,所以和她说不上几句话。有一次在校门口碰上,她显得有点凌乱的样子,说:“没想到是这样的生活,一定要想办法改变。”原来,她在一个香港人家里做住家工,要烧饭、清洁、带孩子。这个被当作囡囡的人,现在要照顾起别人的囡囡了。
半年之后,一个班的人都散了,有人辍学了,有人报读了更加便宜、便利的学校,我们就失联了。
再见她已是七、八年后。我在唐人街上走,迎面过来一个美妇人,风姿绰约、亮丽光鲜。瞧着有点眼熟,原来是安妮。我们对视的时候,她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对着我笑了。她告诉我,她嫁了个台湾人,家境颇丰,已生了一个儿子。她现在不用出去打工,在家里自己设计和制作些珠宝首饰,在港台富太太中卖:有利可图、有趣可享。当时,我开着个清洁公司,刚上手,忙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
“侬看看侬,原来蛮精神的小伙子,怎么头发也要没了,灰头土脸的象个小老头。好好叫买两件衬衫穿穿,Polo,或CountryRoad(一个澳洲品牌。)” 我听了,心想:厉害,结了婚就老练起来了,姑娘变妇人,妹妹变成姐姐了。但还是有一种亲切感,因要忙着办事,我“哎哎哎”了几声,就走了。
算是我俩有缘。大概又过了五、六年,我已搬家到了Ashfield、俗称小上海地区。一天下午排队买熟食,一个上海老阿姨插档进来,对我说:“不好意思,我急着要去接小囡,能否让我先买。”我说:“没关系的,今早我正好有空,侬插档两次也没关系的。”老阿姨笑着说:“侬这额老先生倒蛮和善的。”但这句话让我不舒服了,心想:谁老先生了,侬有老先生,我又不是老先生......。正自嘀咕间,却有人敲了下我的手臂,轻声地说:“这只老阿姨看起来蛮欢喜侬额嘛!”吴侬软语、香气隐隐。我一回头,是安妮排在我身后。
我故作轻声地说:“我一直对比我年老的女性有吸引力。”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侬现在变得油腔滑调了。”
我装着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是这样子的。年轻时谈朋友,的额小姑娘都不太欢喜我,小姑娘的阿姨、姆妈倒是老欢喜我的。”
她使劲地捂起嘴,笑得花枝乱颤。
我们一边笑,一边买好了熟菜。走到马路边上,我问:“过得怎么样。” 她不知忧喜地说:“唉,离婚又结婚了。”我瞪大眼睛,发出一个 ?的表情包。
“台湾人憨头憨脑的,只晓得做生意,没劲。”
我故意说:“那你出轨了?”
“勿要瞎三话四,我是分居后再认得伊的。”
我又开玩笑似地说:“伊是搞艺术的?”
“是又不是,他是个鬼佬,做艺术品生意的,是他帮我的珠宝首饰打开了鬼佬市场。”
虽说这也是一件好事,但不知怎的,我觉得她有点浮躁。
这次,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偶尔会通个话,有事没事。不知过多久,她电话告诉我,她也搬到内西区来了,因为孩子读书。后来就没有互通消息了,直到今天。
“喂,侬想啥个心思?”
安妮笑盈盈地叫醒了我。
我说:“瞧你满面春风,一定过得很滋润。”
“是啊,现在一个人过,自自由由、轻松松松,沒心思。”
我皱了皱眉,发出了一个表情包。
“唉,那个鬼佬,总是独头独脑的,晨光一长,全是缺点。”
我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侬忙点啥呢?”
“不瞒侬讲,赚钞票对我已不重要了,现在年纪上去了,倒真想做点好事体,为小囡积点德。”
我就顺势问:“那儿子一定不错吧?”
她却叹了口气:“小举(小鬼)样样都好,就是交友不慎。前两年谈了一个中东人女朋友,不吃猪肉的。中东人侬好交啊,一家门五六个亲兄弟亲姐妹、十几个表兄弟表姐妹,侬吃得消啊。后来,好不容易被我撬掉了。”
我说:“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即使选错了,也买个教训,况且年纪还小,未必会当真结婚。”
“小举到现在还有点恨我,跟我不亲了。” 她掏出纸巾,点了点唇边和眼角。我看到数条细纹,如一池清水的涟漪,时浮时现,如影似随。一晃近二十七、八年,无论好坏、喜忧,都是二十七、八年。
“啊哟哟,那两个人要好来,讲勿光的闲话啊,伊是啥人啦。”
一张圆面孔探过安妮的肩头,张望过来:闪着一双大眼睛,歙合着一张大嘴巴,大大咧咧的。刚才,好像就是她说自己是“三只眼”。
我看着她,觉得有点面熟。我的“人脸识别和记忆”能力在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我可能会认错,但一般不会漏失。
安妮介绍道:“这是阿文,我在上海时的中学同学,这是彼得,我在澳洲读语言时的同学。”
阿文笑嘻嘻地学着安妮的口气说:“'这是阿文、这是彼得,那俩个人自己去认得哦。'好象大龄青年相亲一样的,吓人。“
我们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转身向我伸出手来,并说:“我是阿姨,侬是爷叔,阿拉是平辈的,侬讲是伐?”
我发觉,有点“份量”的阿姨都很风趣,就使劲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时,从她的眼睛到鼻子到嘴巴,我渐渐地、“一块一块”地认了出来:她是叫阿文,刚来澳时,她在留学生中是比较风光和有名气的。她是一所知名商业学校的前台小姐,因学费便宜,有许多象我这样的人都转去那里读。当时因忙着打工、赚钱、还债,往往不能准时上课,于是出勤率就成了问题。所以大家都想巴结她,希望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去多管谁谁谁的迟到、早退。而她,其实是全闭着眼,——根本不会睁眼看你一眼,有点傲慢和不通人情。但是,一学期下来后,并没有多少人因出勤率受到警告,也没有人因此被开除。看来,她倒是闭着眼就拎得清的。
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叫托尼的,还与她谈了恋爱。托尼一表人才,是当时我们这帮留学生的一个头,人和文才都很好,就是有点夸大。明明是复旦分校毕业的,却总说:“阿拉复旦,阿拉复旦。” 一天托尼还带着阿文请大家吃了顿饭。托尼说阿文是个医学院的毕业生,毕业没几年就来了澳洲。再后来,托尼却和她分手了,说她嫁了个希腊老头。据说,是为了解决身份问题。再后来,托尼也不见了。
我冲着她说:“我认得侬啊!我在某某某学校混过签证,也是托尼的朋友。”
阿文带点惊呀地看了我几眼,很老实地说:“阿哥啊,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了。”
我说:“不是你记忆力不好,而是我 too popular to be remembered/普通到没法记住。”
阿文挽起安妮说:“侬这位阿哥,嘴巴蛮花嘛,阿是读中文系的?”
安妮转身对着我问:“好像是的吧。”但我已记不得以前是否跟她说起过。
阿文倒是直爽:“托尼也是读中文系的,嘴巴,花是花得不得了;人,憨是憨得不得了。”
我笑着说:“这很正常,如果嘴巴巧、脑子又好,那好处都让读中文系的人占了,这对读其他专业的人不公平。”
阿文对着安妮说:“侬这只爷叔蛮来三(有本事)的,老法师(老手)。”我一下子从阿哥变爷叔了,突然长了一辈,让人忍俊不禁。
阿文转过来又对着我说话,红唇一煽一煽的,象一条搁浅海滩但营养无忧的美人鱼。
“托尼憨到啥程度哦,伊讲要写本小说,写就写么来,但是,什么事不好写,偏要写赌句(鬼)。写赌句就写赌句,却一定要听从他老人家的话,(她转而用囯语说)‘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
安妮在一旁窃笑:“侬《老三篇》倒记得蛮老的嘛。”
阿文没管她,好像来了气,继续说道:“托尼说,他也要去赌一赌,体验一下赌句的心理。我特伊讲‘人家金庸写武打小说,一定也要去练武功啊?写《红岩》,一定也要去坐老虎凳啊?如是这样,侬不如去写嫖客,又享受又能出名,比写赌句色意(舒服)’”
说得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只江边洋子(憨大)不听噢,一定要‘亲口尝一尝、尝一尝’,奈末好了,尝得停不哈来了。结果,赌句小说没写出来,自己倒成为赌句了,要给人家来写了,现在我倒要想写写伊了。”
这下子,我们倒笑不出来了:我们这一批人当中,有太多人栽在赌博里不能自拔,虽然一无所有,却至今“忘乎所以”,很是“悲壮”。
阿文一发不可收,竟然有点愤愤起来:“ 你们可能都以为我是为了身份抛弃了伊,其实不是的,我是吓吓伊的。没想到这只赤佬不吓,情愿不要女人,也要赌博,我也就只好假戏真做了。” 说完,阿文笑了笑,似有几许惆怅。
我曾听人讲,阿文与希腊老头结婚后没多久,移民新政策就颁布了,我们都可以拿到身份了,她后悔得不得了。现在看来,后悔一说未必是指身份之事。当时说那老头要比她大二十几岁,那么,现在该七老八十了吧。
安妮打了圆场:“不多说了,生活不总是如意的。帅哥,来替我们拍张照。”
我接过安妮的手机,因为没戴眼镜,看出去有点“花”:安妮、阿文两个50+的女人,挺着40岁的身材、露着20岁的笑容,生动而又鲜活。
“Cheers cheers/茄子、茄子。”两人吃吃地说,吃吃地笑。我觉得这还是有点拘谨、不够自然,就用学来的切口大喊一声:“银行抢不抢?”
“抢!”她们张开血盆大口一齐欢叫:声如河东之狮吼,笑如午后之秋菊,——疯疯癫癫、沉沉醉醉。记得有一个好莱坞电影,是摩根·费里曼、金·哈克曼和莫妮卡·贝鲁奇演的。在故事里,金·哈克曼有一句经典台词,大意是“Girls, they do not smile, they only laugh/姑娘们不擅微笑,要笑就大笑”。
现在,看着这两个阿姨的“姑娘”笑,有一种“时代不同了,阿姨姑娘都一样”的喜剧感。
分别时,我们互留了微信。一旁的上海朋友开口讲:“侬实际上跟伊拉(她们)不是老熟唠?”
我说:“是呀。”
“但是你们讲起闲话来,好像是老朋友一样的嘛。”
我说:“说话就是这么说的呀,无所谓是老朋友,还是不是老朋友。”
“但是,你们好象什么话都讲,没保留的。”我一时没听懂:应该保留什么?又不应该保留什么呢?只要银行密码不告诉别人,什么都可以讲的嘛。
朋友又吞吞吐吐地说:“那么,侬跟安妮实际上没啥事体的唠?” 我想:什么事体叫有事体、没事体呢?朋友见我不说话,又问:
“那么,侬跟安妮到底有事体伐啦?” 这下我明白了:他是指我和安妮有无纠葛的历史。我马上说:
“没事,真的没啥事体的。”
朋友顿了一下,“但是伊跟侬讲起闲话来,蛮嗲悠悠的嘛,这种样子在上海噢,人家肯定会认为那俩个人有啥事体额。”
我不禁失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澳洲上海人,可能已经跟上海的上海人有点不一样了。我们可能在澳洲被“关得”久了,人也变得简单了,互相之间讲起话来,就直来直去,谁也不怕,不怕被人“传谣”,也不怕被人误作暧昧;又,在这里,我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没有深、广的人际关系,所以碰到有点“故旧”的人,便自然而然地亲热起来,易把他们当作“亲人”甚至“情人”。
朋友最后似仍不能“释疑”,说了句:“上海\澳洲阿姨蛮有劲的,谈起来蛮有劲的,可以谈谈的。” 然后意味深长的一记皮笑肉不笑。
这以后,在朋友圈里,会看到阿文晒她的菜和甜食,菜有中、有西,色彩和造型都很亮丽,与器皿也很般配,看来她的确有三只眼,有上好的视觉感知能力。有的照片还有她那一对混血儿女,金童玉女般的楚楚动人,但没见那个希腊老丈夫。
安妮则偶尔晒些她设计和手工制作的首饰。材料其实很普通,只是些水晶、彩色玻璃、木头和钢块、钢条,但造型很有特点:既奇型怪状,又古朴天然,不知她怎么能够把这两者串在一起的。其中有一款手链引起了我的注意:两条钛合金材料的银色圆条扭在一起,在交叉处坠着一颗紫色的琥珀:金属质的冷光和玉石质的幽明、温润交相辉映,好比工业文明与原始蛮荒的偶遇和惊奇。照片上还写着一行字:“浅脉深语”,有点日语译文的味道。大概是指:戴在手腕-脉博上的手链能连结和传达内心深处的私语?或许是其他的意思。但不管怎样,看来安妮已从手艺人、一个金匠、玉匠过渡或正在过渡到艺术和人生的探寻。
再过一段时间,阿文晒出了中学毕业周年庆的照片,由一个小程序辑成,还配上了音乐。第一页上是那所百年名校的老房子:红砖黑瓦、虬树老藤,似曾经沧桑,言而无言。接下去是一张集体照,上面印着一行字:某某年某某届毕业照。一群小姑娘、小小子穿着白衬衫模模糊糊地站成数排,或如桃李初开,或楞头楞脑地含苞待放。但头像太小,我戴上老花镜也认不出谁是安妮、谁是阿文。却朦朦胧胧中,似乎每个姑娘不是阿文,就是安妮,反正都是妈妈的宝贝。再翻下去是各人毕业后的生活照,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各人也越来越各不一样了,越老,也越见个性,无论是雍容,还是沧桑。
人生真是奇妙,当你朝后看,似乎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无论怎样恩怨激烈、恨爱无解,都是一种注定;但是如果朝前看,一切又显得茫然如雾,不知所从。好像人越老、越接近完成却越发不安,于是我们就开始回忆和纪念,试图从过去的确定性中来获得片刻的安宁,以冲和那种面对未来的无措。
不久,安妮私信给我,说:下周有一个她参于的慈善拍卖晚会,邀请我去参加,轧轧闹忙。
我想了一下,就去了。
晚会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门口树了一块牌子:某某儿童医学基金会。进去的人各族各色的都有,还大多是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看来是一个所谓的“主流社会”的慈善晚会。
我一眼就看到了安妮,她正站在门口:一袭白裙,一串“浅脉深语”在手腕上忽明忽暗,兴奋而又恬静。
我竖起大拇指:“看上去一级了。”
她笑着问:“侬是讲手链,还是我。”
我说:“戴在你手上的手链和戴着手链的你,一级了、稳得福来(wonderful/美妙)。”
安妮“稳得福”地笑了起来。
“爷叔也来了!我没做电灯泡伐?”不知何时,阿文也站在了边上,我一抬头,却吃了一惊:她的头上戴着银色的王冠,脖子上有好几条金色的项链,两个手腕上也绕着各色各样的玻璃珠子,象是一个被游街的首饰走私犯。
但我嘴上却说:“你真漂亮,活脱脱象一个印度电影里的公主。”
她开心地笑了,却又“贼特兮兮”地加了一句:“是一个待嫁的处女公主。”
拿老阿姨没办法,啥额闲话都敢讲。不过在灯光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眼前的这个女人已50+了。看着她笑盈盈、神秘秘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她在嫁给那个老头的婚礼上,是否也这般舒心和梦幻。
“侬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首饰?” 可能她见我目不转睛的样子。唉,女人戴首饰,又总在意首饰比人艳。
但我一时语塞,因为没法告诉她我那一时的真实联想。
安妮说:“是我请她来做首饰模特的,如果有人买,她戴的首饰都会捐掉。”
“好嘢!”我伸手竖起了一个V字,又学着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学生妹对大兵赵大大的台词:“你真伟大。”
在澳洲,人们喜欢互相说好话,夸来夸去的,以至“口味”很重,不说到“肉麻”的程度,就不会有新鲜感、就不会“心麻麻”。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主持人在台上说:“请捐赠者们上台。”
安妮就随声而去,跟着其他男女,三三两两地走上了讲台,站成了一排。她的“浅脉深语”在众多的皓腕玉臂中掩掩映映,时明时暗,象是一种沉浮、或迷失和寻找。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会议厅里有点闷,让人心绪不宁。我就向身旁的阿文找话说。
“我很早就同托尼失联了,你有和他联系吗?”
阿文注视着前方的舞台,没有立即回答。突然主持人对着一个捐赠者鼓起掌来,大家也就跟着鼓掌,阿文也装模做样地狠狠地拍了几下掌,然后、然后才回头看了我一眼:脸颊在射灯的照耀下和首饰的反射中,泛着一层光,象是月亮的晕。
“我其实和托尼一直保持着联系,虽然是断断续续的。”她说。我有点惊愕,但尽量不显出惊愕。
她好像有点放松下来了,又说:“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他。但希腊老头对我也很好,百依百顺的,后来又有了孩子,我不想、也无法弃此择彼。”
没想到外表爽朗的她,竟也这等柔情似水,纠葛如麻。但,我们旁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但我也不想知道她更多的感情纠葛。澳洲生活简单平和,波浪不惊。呆久了,人就会变得脆弱和敏感,别人的一点点事就会很容易地感染到你,你会随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而真的喜怒哀乐了。
于是我只问:“那么,托尼现在好吗?”
“哼,去年脑梗了。这只江边洋子{傻瓜},抽烟、喝酒、赌博、吃肥肉,四毒辣辣毒,哎,就是不嫖。人不通,血管不要堵塞啊。”
我说:“他还年轻哎,曾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
阿文叹了口气,“文艺就不谈了,害煞人来。但是,侬不要讲哦,坏事也会变好事额。”
原来托尼在医院被救过来后,人家问他住哪里,叫谁来接。托尼说:没地方住,也没人接。这样,医院为他走了紧急通道,快速申请到了政府房,生活倒由此安定下来了。
“现在,我倒霉了。阿拉窝里的老头子前两年就躺在床上了,现在窝里外头也弄个小老头半瘫,我要照顾两个人,侬看,我运道好伐啦。连阿拉姆妈开刀急救,我也跑不回去。过去,我在医院里实习没结束,就来了澳洲;没想到,现在要在家里完成实习课了。”阿文侧着脸自嘲地笑着,象是在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说:“这下好了,他可以安下心来写赌句,或写自己,反正都一样了。”
阿文又变得轻松起来:“是的,他说他这次真的要写一本书了。”我想,那一定会是一本代价沉重的书。
我忘掉了是哪个现代西方哲学家说过:常常听到有人说,如果我过的不是这种生活,我就会去写一本书。但是,如果他真的想写一本书,他就会去过另一种生活…..。托尼看来倒是为了写一本书而去过另一种生活(赌博),但却一直没写出来,现在,当他被迫过起了“又一种”不想过的生活(居家养病)时,却开始写书了。人生神奇不测如此,是人的错?还是神在出错?
我略感释然,便开玩笑地说:“你真是一个好人,早知这样,我也去赌博、吃肥肉。”
阿文听了破忧而笑,说了声:“爷叔十三点”。
我转而“正经”:“听说你的一双儿女,既漂亮,又有出息。”她听了,人一下子灿烂起来,刚才的纠结顿时消遁无踪,好像被高僧“开了光”。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儿女关。做英雄,其实不如做美人的儿子。
“现在请Miss Wen come to the stage/请文小姐上台。” 主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轮到她上台展示和拍卖身上的首饰了。
阿文习惯性地整了整头发、衣服,笑盈盈地迈开了步,身上的首饰随即发出了“碎碎落落”的摩擦声,一会儿,一阵掌声响起,她走上了舞台,灯光随着她摇转和照耀。
一个曾衷情于文艺的姑娘,一定有过许多浪漫的憧憬,但到了异国他乡,却阴差阳错:爱情变成偷情,偷情变成孽情,现在孽情又要转为“文艺情”了,结结实实的一荏一苒三十年。
唉,美人难过文艺关。
当主持人报起了我听不懂的首饰的名字时,屏幕上就跟着打上巨幅照片,阿文就随之“真人”展示:抬头、扭脖、举手、转身......,象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木偶跳舞:轻佻、笨拙而又滑稽,引得台下阵阵笑声。我又笑又鼓掌,真想说一句电影《漂亮的女人》里的台词:“I almost peed my pants/我差点笑尿了。”
人生总有“辉煌”的时刻,命运也是公平的,虽然阿文的爱情婚姻不完不美、不明不白,但她拥有一对优秀的儿女。在这个年纪上,无论“上澳”阿姨有多“上”或多“澳”,孩子好象还是她们的期末测评。
阿文的节目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下台来,对我说:“吾先走了,要去照顾阿拉窝里的老头子了。”
我送她到楼下门口,看着她消失在街上的灯火树影中。她的生活看上去是凌乱的,但至少是充实的。许多人不知道:有人真真心心地给,有人的的确确地要,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幸运,也就是所谓的双赢,——是每个人都赢两次。
当我回到展厅时,正在“中场”休息。捐藏已拍卖完了,可能正在统计着捐款数和捐赠名次。
安妮举着酒杯,正走来走去的在找我。
我走过去,真心地说:“真为你感到高兴和骄傲。”
她脸一红,说:“你夸大了。澳洲人待我们不薄,还报一下是应该的。”
我突然想到,就问:“儿子好么?和你的关系好一点了么?”
她叹了口气,说:“又找了一个印度女孩同居了,已经生了一个小囡,一个小‘泥黑螺’。”
泥黑螺?我想,大该是指印度第一任总理尼赫鲁的名字吧?但是,“泥黑螺”这个词倒非常形象生动的,我不禁失笑:“不管怎样,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尼赫鲁的奶奶了。”
她哈哈一笑,然后掏出了手机,划了一下,手腕上的那串“脉语“之链随之一抖:光彩幽幽,悉索有声。我看到一个深目隆鼻、黑里透黄、胖乎乎、夯德德的婴儿,十分可爱,好像是达摩和唐僧两大高僧拼接而成的小天使。
“真可爱”,我真心地说。
安妮边笑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还没有见到过小囡呢。儿子爱上那个印度女孩后,就离开我了,却跑到他台湾爸爸那里去了。这张照片,还是前夫给我的,你看我多没面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我发觉她哀怨起来也是细声细气,如杨柳拂水,点到即止。
“想当初,为了不打官司就取得儿子的抚养权,离婚时,我几乎是净身出户的。后来又带着他和鬼佬结婚,当中有多少麻烦,多少说不清楚的复杂。现在终于挺过来了,把他拉扯大了,却总是与我不和拍,甚至对着干。想想,自己也是一个开明之人,不至于很霸道吧。”她抬头看着我,但我并不知道她的这段经历的细节,一时无语。
但我曾在理论上思考过这一问题,第一代移民和他们孩子的冲突问题。许多人只考虑到和孩子有代沟,没想到我们和孩子不仅是两代人,其实也是两个国家、两种文化的人。我们的教育基本在中国完成,我们的文化底子和思维方式也基本在中囯铸就,而出生在这里的孩子接受的主要是澳洲的那一套。平时没事时,双方好象在和睦互补,一有冲突,便是零和游戏:不是父母投降,就是孩子认输求招安,很难双赢。就我来说,我也不会赞同儿子找一个中东人,最好也不要印度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不为什么,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带点澳洲腔,而孩子是澳洲人带点中国腔。
更令人沮丧的是:一方把某事当作一个问题,而另一方根本没把这个问题当作一回事,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争论的前提。所以,安妮的儿子只能逃,以避免双方直接的伤害。就象一句上海话说的:“讲不清爽哪能(怎么)讲法子啦?”澳洲人则说:“(They)can’t talk/没法谈。” 我们这个年纪的“上澳阿姨、爷叔”,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孩子们的“can’t talk”的对象。如要等到孩子们的理解与和解,则又要一个“轮回”:要等到孩子对他们的孩子“无法谈了”,他们才会回过头来再和我们谈。如此的“一来一回”,一辈子就差不多过去了。
我就把以上的想法直接对安妮说了,本以为她会迷惑,没想到她一听就懂,说:“其实我也差不多想通了,当然没你深刻。父母和孩子冲突,主要是父母把一切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丧失了自己。以至把孩子选择的,当作自己要去经历的,所以死活不肯退让。” 没想到她冰雪聪明,自有感悟。
“所以,现在开始,我就要找回自己,自己的爱好、自己的享受。把着自己的脉,对着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这是觉悟,还是放弃?或许只有放弃了,才能觉悟?
“Please, everybody, comes closer/请大家集中一点。”主持人的话突然响了起来,展厅里的灯光也跟着暗了下来。安妮如惊如醒,立即翻起包来,摸出了口红和粉盒,并对我说:“你靠近一点,替我挡一挡,我要补一下妆。”
我走近了半步,她就低下了头,忙不叠地在我眼皮底下扑起粉来:一时,粉尘如袭、香气如喘,岁月如熏。我感到有点紧张和不自然,就想说些话来舒缓。
我说:“我年轻时谈朋友,最怕听到对方小姑娘对我说,‘阿拉姆妈、阿拉姆妈’一词。”
她一边卷出口红,一边看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呀?”
我说:“因为,伊拉‘阿拉姆妈、阿拉姆妈’的,'阿拉’到后头,就是一句——‘阿拉姆妈不同意’。”
她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喷笑出来,顿时:鬓发蓬起,如风华烟云;眉纹重褶、一舒一蹙,如花开花谢……;她又赶忙去捂嘴止喧,结果却抹花了数点粉黛……。我看了一时恍惚,有一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迷惑。
“侬这种人老害人哦。姆妈们没错,我做姆妈,看到侬,我也会讲‘做姆妈的勿会同意的’!” 她一边补妆,一边说,说完就“咯咯咯”地得意。没想到自己“授人以鱼”、自投罗网,让她占了便宜。本想强辩,但想到她今晚辉煌,我不如“装萌”——一脸受害者的样子,无辜而又无奈。
这时,主持人在麦克风里说:“今天捐款数第一名,安妮陈,请上台,大家鼓掌欢迎。”
人们纷纷转身、注目、鼓掌。安妮对我眨了眨眼,便匆忙地转身走向舞台,一边走,一边还在偷笑,掩面低首而不能止。
我则有点感慨:从“阿拉姆妈不同意”到“做姆妈的勿会同意的”,一晃就是:故囯、他乡两地,姑娘、姆妈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