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班主任赵复东老师

文摘   2024-08-11 12:41   澳大利亚  

第一排左一,赵老师太太徐老师;第二排左二,为赵老师,其余为作者和同学,可能摄于2013年左右



去年年中的某一天,小学兼中学同学马骅微信告我:赵老师走了。虽然赵老师已卧床五六年了,已八十七的高龄,但还是有点惊讶,却不觉大的悲痛;于是,我又惊讶于我为什么没有大的悲痛?因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曾经情同父子,并且一直保持着联系,四、五十年来,松松紧紧、浓浓淡淡地总有一种牵挂。





我是一九七五年进的中学,是闸北区天目路上的安庆中学,我们住在大统路一带的同龄邻居兼小学同学们便一起进了这所中学。如果说,闸北区是上海的“下只角”,大统路大概就是闸北区的“下只角”了,下只角的下只角,学生们调皮捣蛋起来是可想而知的,或出乎想象的。赵老师却是学校为数不多的来自“上只角”的人。他和父母、兄弟姐妹都住在重庆南路和复兴中路口的“巴黎新村”、一叫“巴黎公寓”,和刘海粟是邻居。他小学和中学读的都是“圣芳济书院”、仅次于大名鼎鼎的“圣约翰”的教会学校,大学是“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但是他的身上并没有世家子弟的派头,朴朴素素的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我在小学时,就是班长,小学同学差不多全被编在了一个班,于是到了中学也当了班长。这样,和赵老师就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他是不太懂如何对付我们这批下只角的调皮捣蛋鬼的,所以,我就不免要挺身而出了,帮助他维持班级秩序,读书好不好,还在其次,好好读,才是头等大事。这样,我们的关系日近。

赵老师对我人生的影响有两件“大”事。第一,那时,正开始一场“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有两本书作为标本,一是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二是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报纸上天天有学马列的文章,赵老师就让我每天写一篇读报心得,并予修改,常常是面对面的指导,大概有一学期之久。这对我日后喜欢读书、喜欢文科、喜欢理论,比别人多一点分析和综合能力是大有关系的。毕业前一年,1978年吧,学校成立了文科班,赵老师和另一个刘老师负责,他们的主要教学方式就是先背文章。我那时大概背了四、五十篇精彩的古文段落,以至到了大学学中国古典文学,可以不看注释就能通读下来。这两方面的底子,是那时打下的,自以为是比较扎实的。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了,学校也开始抓学习了,第一步是分班。我们这一届有七个班,我们是二班。现在,根据数理化和语文成绩,依次分为1班-考大学班,2班-大专、中专班,3班-技校班,4班5班毕业班,6班7班-争取毕业班。我因为数理化成绩不好,就无缘1、2班,是原本7个班中唯一一个不能进提高班的班长。赵老师可能为了照顾我的面子,对我说:“我可以安排你进3班(我的考试总分可能只差一点点),你要不去?”我说:“分班后,你去几班?”他说:“5班。”我说:“我也去5班好了。“这样地,我就“虎落平阳”到了“毕业班”。虽然有点丢面子,但也不以为意,我觉得我是能考进大学文科的。半年后,就分了一个文科班,约20多个学生,我是其中之一。最后,我虽然数学只有15分,但总分过了大学文科分数线。

第二个影响是,那时是考试前先填志愿。我知道自己数学不好,考不了高分,第一志愿不能填得太高,并问了赵老师。他说:“读文学是一种享受,报中文系吧。”其实,我倾向于“上海(华东)政法学院”,因为我喜欢理论,而不是文学。政法学院,79年是文哥后第一届招生,而且应届毕业生优先。以我当时的分数和“根正苗红”的身分,一填一个准。但当时认为,听老师的没错,所以第一志愿是“上海师范学院”。我曾觉得,这个志愿填错了,因为第一届政法学院的毕业生大都做了政法系统的官和高官;后来又觉得这个志愿填对了,因为不少做了官的毕业生又做了囚犯,我知道我大概率会做官,但真的吃不准,会不会做了官之后又做了囚犯——冰火两重天呢?但是到了最近二十年,我毫无疑义地断定——
赵老师授意的这个志愿是完全填对了,因为现在的我,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自由人。

原先赵老师做班主任的二班,最后高考,只有我一人考进大学,其他的便是技校,连大专、中专都没有。大概全校350个应届毕业生里,只有小二十多名考进大学,我算给赵老师和我们班挣了一回面子。如果没有赵老师的教导和器重,我未必会考上大学,甚至未必有考大学的愿望。

但是,我们的“情同父子”的关系,却是毕业后才开始形成的。

考进大学后,赵老师对我说:“你们师院中文系的陈伯海教授(副敬授)是我圣芳济的同学,我们曾在一条板凳上坐了六年,关系很好。他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唐诗专家,李商隐的研究权威,学问很好,哪天带你去拜访他,讨教讨教。”所以,第一个大学学期结束后,赵老师便在寒假里带我去登门拜访。陈教授住在江苏路的一幢新式里弄的二楼。去的时候,陈教授正坐在朝南窗下的一张老式实木书桌边,太太蒋哲伦是我校的宋词专家,坐在他对面——一股浓浓的书香门弟的味道。的确如此,陈教授的父亲陈科美先生是中国美育第一人,也在我校中文系当教授,是刘佛年等大家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进了房间、也洒在了陈教授的瘦小的肩上。陈教授文雅,白了了的清瘦,在阳光下也戴着帽子和围巾,沉默寡言的,并不健谈。算来,当时的年龄不过四十出头,比我现在要小多了,但回忆起来——一个六十几的学生对一个四十几的老师的印象,却仍然高不可攀,战战兢兢地不敢仰视。

寒喧了几句,陈教授语重心长地说:“张立雄啊,你现在还年轻,认认真真地读他个二十年的书,可能有所成。”当时,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我心灰意冷:这样地,在冬天的阳光下戴着围巾、帽子伏案二十年,才有成,而且是“可能有成”,这个学问,咱不能做,况且唐诗也说:“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没想到赵老师的好心,陈教授的真心,却不合我那时的少年野心,以至起了反作用。大学四年,虽然也读书,但从不系统化,考试不过及格、中等而已,班级排名是从后面往前数的。唯古典文学考了96分,优,排名可从前往后数,这是中学里赵老师为我打下的底子。直到二十多年后,在澳洲,我才意识到:我真正的兴趣,其实是读书,做学问,但已经不能再去过一种学者、学术的生活了。这件事,成了我对儿子的谈资:“如果那时听了陈伯伯的话,爸爸就是一名教授了,还可能是一名名教授。儿子啊,要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从一件事做起…….”

陈伯海教授,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后,先是做了唐诗教授,后又去上海文学研究所做了所长、成了名教授。

但是,这一“挫折“或“创伤”,我一直埋在心底,至始至终没有向赵老师提及,它不仅没有影响到我与他的私人关系,而且更加紧密了。赵老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我一岁,小的小我五岁,都很老实,以至木讷。赵老师住底楼,二楼是他父母,三楼是另一户人家,有一个儿子,年纪与赵家相仿。那家儿子很坏,常常往楼下扔垃圾,把赵家的天井弄得乱七八糟的。与他父母反映,他们却偏袒儿子,不讲理,把赵老师和师母徐老师气得一喘一喘的,但又没有办法。那段时间,每次去他家,他们总要反反复复地抱怨、诉说几次。我想,我应该出手了,帮他们一下。一天晚上,我叫来几个同学,有穿着警服在警校读书的,还有两个曾坐过牢的——那种脸上有刀疤、两眼喷煞气、一看就是坏人的同学,我那时在警备区教导大队做教员,就穿上了军服、四个口袋的军官服。我的计划是:白的不行,来黑的;软的不行,来硬的。带着一队人马上了三楼,我敲开了他家的门。出来的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胖子,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倒也老实,我本想先礼后兵,但话没说两句,他家的儿子就冒出来了——二十左右的年纪,一看就是个小奸人,油油滑滑地讨人揍。我刚想开口警告,身后的流氓同学忍不住了,大声骂了起来:“侬这只小赤棺材也想冒野(装狠),娘b,我现在就嘘(打)侬。”一边说,一边就象脱缰的野狗,作冲刺状。住在上只角的那户人家,哪见过来自真正的下只角的真正的狠人?村子里的黄鼠狼,碰到了景阳岗的“吊睛白额大虫”,吓得马上窜回去了,并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我甚至能感到,那幅柚木大门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兵”先上了,我的“礼”也就白备了。我怕搞下去不可收拾:两个流氓同学,过去总被老师骂,现在轮到他们为老师声张正义,又有军官、警官同学与他们一伙,什么事不敢做啊。于是,我就紧急撤离,事情也就半途而非。看来是“治小癣如烹大国”,用力过猛了。

自此以后,三楼倒也收敛了不少。现在想想,这种做法是草率、冲动的,也是不讲法的,但是带着情、带着义。

后来,介入赵老师的家务事益多,比如房子装修、儿子问题、大家庭的矛盾等等,我和几个同学都帮忙出力,没有搞砸过。我想,他也真是把我们当嫡传晚辈了。

后来我离开上海,先去了广东,又来到澳洲,联系就少了,但那根师生情的线,无论如何悠长晃荡,总牵在手里,只要有一头拉一拉,另一头就会马上回应。

大概五、六年前吧,就是疫情前二年吧,我回上海,还未及去看他,同学马骅(“吊额白睛”之一)电话告诉:赵老师掼了一跤,把股骨摔断了,正住在瑞金医院。我当即放下所有的事,赶了过去。

找到他的病床,已是黄昏,屋里暗暗的,很安静,这使得消毒水的味道尤其扑鼻,有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的清凉。赵老师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一副听天由命的安宁。这让我感到很悲伤,因为他的大儿子、在吴泾化工厂做工程师的阿平,约两年前因一种莫名的血液病突然去世,这对赵老师的打击一定巨大,虽然他从未向我们学生表露过软弱的一面。这次摔跤,就发生在为儿子扫墓的地方。可能比起儿子的病逝,摔断股骨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大不幸了。

我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声:“赵老师!”他回过头来,欣喜地一笑:“吚,侬来了。”然后就彼此聊了起来。上次到医院探望他,是我仍在上海,还未出国的时候了。赵老师疝气手术,住了几天院,我们男同学轮流陪了几夜。那时,他五十左右吧,我们仅二十几岁,一晃四十年,各有各的满足,也各有各的遗憾。

寒喧、玩笑、回忆、感概了一阵后,我有事就先告辞了。算了一下,周五有空,我便说:“我周五下午再来。”他高兴地说:“你自己看,忙就不要来了。”

那个周五,我践诺而去,病床上却是空的,护工告诉我:赵复东被推去做B超了。找到那里,看到B超室门外排着一列长队,队伍中的赵老师躺在活动床上,东张西望地有一种不安。旁边的徐老师见到我,高兴地说:“啊呀,侬正好来了,我跟眼科医生的约诊,马上到时间了,麻烦侬了,我先去了。”我说:“你快去,这里有我。但也不要太急,走路当心。“我接过床头的把手,握住,喊了声赵老师,他笑着召了召手,说了几句什么。但周围嘈杂,我也只是听到了些什么。

队伍的行进很慢,但赵老师却很安宁地躺着,甚至有点惬意:对着来来往的人流,似有似无地看个两、三眼,显出一种在观赏人间百态的超脱。我想,落到了我的手里,他是最放心的了,由此,心中又升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得意:以前你师道尊严,哼五斤、哼六斤,现在蔫了吧,但我“以德报怨”,连“三斤、四斤”都不会哼一声的。想到此,差点要笑出来。其实,他“哼五斤、六斤”时的年龄,还没我现在大,但“师道尊严”的传统厉害,总压得我在他面前规规矩矩。

赵老师后来做了股骨手术,起初还能推着助步车走,后来不知怎地就卧床不起了。不幸又遇到新冠,行动大大受限,肯定使病情进一步恶化。赵老师的太太徐老师,比赵老师小一岁,就是染上它去世的。因为他的小儿子有点怪,似乎不愿我们同学多管事,所以在两老生命的最后几年,同学们无以为援。

最后一次与赵老师通话是在三年前的封闭中。一天傍晚,他拨了我的微信电话,说:“立雄,听说你在上海办学校啊?”我说:“没有啊,你哪里听到的?”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但声音倒是嘹亮、清晰。当时没在意,后来据与他们保持经常联系的马骅同学说:那时,赵老师的脑子就不太清楚了。如果那通电话内容是赵老师无中生有的呓想,那么那也肯定是他的真想和期望:他大概是一直期望我也做一名老师的,育人育才。可惜本人不才,亦无这方面的大志,甚至拒绝这方面的机会。就这点说,他最终对我是有点失望的。想到此,不免有点难受和惭愧:不是难受、惭愧他的失望,而是难受、惭愧“他的失望”。

但有时安慰自己:我们“安庆中学78届二班”同学,与班主任赵老师建立起来的五十年不断流的师生情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吧。赵老师的追悼会,最后也有许多同学亲去三鞠躬,并有二十多名同学送了花圈。




前两天看到一个视频,里面引述了作家梁晓声的一段话:“如果最亲的人去世了,最初你不会那么痛,因为你缓不过来,反而最难过的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时,……。失去亲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

读了以上文字,就想到写此纪念文。也许是我的年岁也上去了,反应慢了:2023年7月2日中午12点56分的那个事件,很缓慢地润入我的神经系统,一点一滴地“滴漏”,要过了一年加35天,才落到心上,开始觉得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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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司机
个人知、行,有趣见、识----张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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