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雄/理发 + 2.0
大约十多年后,我因事经过那里,记得那天是农历的“二月二,龙抬头,要剃头”。大姐 嘱我一定要去理个发,“赚阳头”,所以就顺便找去那家理发店。当时想:十年过去了,那两老该很老了吧,老板娘的“摇篮”——摇阿摇,要摇成“小舢板”、“摇到外婆桥”了吧?我知道,他们大都不会认得我了,但还是有种重逢的激动,“饿,馊了;饿,馊了米、饿/O sole, O sole mio .....”,𣎴禁暗自浅吟,又不免低头窃笑。
但是,来到那个路口,却不见了三个男高音的照片,也没了那个理发店,原址已成一家房贷公司,或阿拉伯人的Kebab/烤肉饼店,——因当时的失望而始终没有看清或记清。想想也是,在房租疯涨的悉尼,家庭式经营的理发店是很难立足于旺街的。我有点失落,倒不仅是为他俩,而是一种老式的、理发师会穿着白衬衣、打着黑领节、彬彬有礼的、个性式服务的理发店越来越少了,更不要提老板娘还带着个“摇篮”。看来,你头发越来越少,你想要的理发店也越益难找。
正惆怅间,却见巷子里的那家“深”的理发店还闪着灯,幽幽的,好像与以前一样的旧色彩。
于是就摸了过去。
店的门面很窄,是民居的“单开间”排屋的底层,很幽深,有点象深圳、珠海的发廊,但灯火通明,并不暧昧。我跨了进去,发觉屋子有“两进”深:前面是理发厅,放着两把转椅,站着一个黑衣女人,软软地垂着两截白白的臂膀;后面半拉着一张绿玻璃珠子的帘,帘后好象是刻刺青的工场,坐着一个女人,也是黑衣,垂着发,但看不见脸。我感到这架势有点不对,再一瞥墙上的照片,都是些半人半鬼、半人半兽,或毕加索和马蒂斯人物的发型。看来这是一家嬉皮士,或叫”avant-garde/先锋派”理发店,而这正是“Newtown”的特色。
我忙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理一个平常的发式,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那站着的女人咧嘴一笑,说:“Yes or No/是也不是,看你怎么理解‘平常’。” 小丫头倒嘴利,我伴着说,“就是not unusual/不是不平常。”我故意同意反复,她听后一笑,刚想回答,却被一个声音就着一阵脚步盖过:“Rene,he is mine/瑞妮,他是我的。“ 是里面坐着的女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一副人贩子的样子:她大概四十上下,穿着一件黑色的摩托车党人的皮夹克,上面横一道、竖一道的全是寒颤颤的不锈钢拉链,象一排又一排恶狠狠地咬着的牙齿,令人联想到一种来自地下世界的人物。她见我有点小惊讶,就笑着说:“我从来没有替亚洲人理过发,想感受一下亚洲人的发质。” 这句话倒是专业,因为我知道,即使同样是黑发,欧洲人、非洲人的发质:粗细、硬度、柔软度和弹性是很不一样的,手感的差别也很大(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有了“安全感”了,我就问要多少钱?她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30元可以吗?”我点了点头。这比意大利人贵10元,但我知道,如果她们理一个特殊的发型头,起码要一百以上。
她招呼我坐上椅子后,却马上走开了,大概是去拿什么东西了。
我发觉前面的镜子很有特色,其实,差不多整面墙都是玻璃镜子,但却在上面镶拼了两个木头“镜框”,以此框住你的视线、以此在玻璃墙上框出一面镜子。我的前面是一个窗户形状的红木框,油漆还有点剥落,象是一扇高楼深院的窗口,历经了风吹雨淋及其人事沧桑。
对着镜子,我仿佛看到一个“自己”正坐在“对街”的窗前朝我凝望,陌生而又相识;我偏了偏头、转一下身体,红色的镜框便把我分割成“框内之己和框外之身”,象是神与形、灵与肉的分离,有点梦幻,有点邪乎......。
不一会,她就回来了,裹着一股香水味:香气流溢,使原先“凹凹凸凸”的身体变得“起起伏伏”、如同一幅绘画变成了动漫,连皮夹克上的拉链好象也松了口,露出了窃窃的笑。
澳洲人体味比较重,女性、尤其是要近身服务的女性尤其会注意这一点。
她很柔和地抚摸起我的头发,用手指一咎一咎地撮起来,一刀一刀地削下去,象是在剪断某种和过去的关系,犹犹疑疑、舍而不舍。我突然感到:理发真是一种艺术,一种藕断丝连、意断情牵的艺术。
那时,我的英语如果还未达到“调情”的水准,但差不多能够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了。我说:“你真是个造型艺术家。”
她说:“是吗,谢谢。”
很好听的女中音,低沉得如同每个音节都震自心底。
我喜欢听她的声音,就惹她说话。
“想必理发非常有趣,因为它是一门动态、鲜活的造型艺术。”
她没有立即答话,却俯身去修我的鬓髻,然后才笑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在“我”耳旁咧开了嘴,露出一排牙齿,象是要去咬我的耳朵。刚要觉得有点痒时,她却说话了:
“人的长相有很大的不同,有美有丑,但好的发型能给予他们一样的满足和自信。”
我趁机吹捧:“你还是个心理学家。”
她开心地又笑了,但这次没有露出牙齿,只是启了启嘴唇,浮起一弯涟绮,似要对我耳语。
“当你看着那些男女老少,摸着他们的头发、端着他们的面庞,他们往往会闭上眼睛,不设防地任你端详、设计和塑造。”
她陶醉似地说着,我也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睛,象是受到了蜜语和香气的双重催眠。
她好像在用手指拨开我的耳朵,修剪起耳轮边的细发。她的刘海突然披落下来了,抚过我的面颊,如杨柳拂水,浅尝即止,——让人莫名心动。
我半睁开眼,恍恍惚惚地看到对面红色的“窗户”里,一坐、一站——一对男女,唧唧我我,憧憧影影。那女的好像在说:
“人其实和他们的头发一样,各有各的坚强,也各有各的软弱。”
她的声音如同呵气,在我的耳鼓膜上葡伏着,一呼一吸,有一种“手谈”或“吹弹”的感觉。声音而生触觉,是我以前未曾有过的经历,好像也从未听人说起过。最斗胆的音乐家德彪西,也只不过想把声音变奏出一种颜色——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而不是触觉的“一个丝绢般头发的少女”。
她的声音又爬上了我的耳鼓,“我有一个建议,你的头发又细又软又卷,还带点枯涩,有点象蚕丝,非常有特质。我想给你做一个发型。”我抬起眼来看着镜子,看到一个女人的两只眼睛,躲在我的脑后忽闪忽闪地,象两束美丽的谎言,完美而又动人。
“我会这样理、又那样梳,卷到另一遍,巴拉、巴拉巴拉......。”她那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里穿来穿去,象一个女巫在“喃喃”作法。但那些专业名词我听不懂,我估摸是一种小兵张嘎,“鸡毛信”里的海娃,或哪吒闹海的发型。
她又摸起我的头发,我的头皮能感受到一种如沙的细腻。“这样一个发型,肯定酷,还可能得奖,你我都会出名。”她象哄一个小孩那样真诚而动情。
女人在唆使人、撺掇人时,往往会带着一种天然的母性和慈爱,我对此很熟悉,有着很多的经验和教训。我家里的女人都比我大,小时候总被她们骗着玩,渐渐地也就学会了一套假装受骗、故意上当的“萌技”:她们“卖拐”,我就“卖乖”,由此得了不少好处。长大成人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女人要这样地骗我了。
男人大概都是亚当,愿意跟着女人去犯苹果香味的原罪。
正胡思乱想、懵懵懂懂间,她又说话了:“那我就开始理了?”一边竖起两根小手指,作了一个剪刀状,似有“咔嚓、咔嚓”的声响。我意识到:“欺骗或受骗”的甜蜜或暧昧就此结束,现在开始“上当或不上当”、故意上当或狠心不上当的行为选择了:要么明智理性,要么失去一次有趣的体验。
我照着镜子,又照着镜子,想象着自己顶着一个鸡冠头、阴阳头或哪吒头的模样,却渐渐地生出了一种紧张和担忧。奇形怪状、与众不同,在我这一代人的观念和经验里,不是一个美学问题,而是一个道德问题,甚至是一个政治判决的结果。“流里流气”、“坏分子”、“阶级敌人”、“劳改犯”等等是它的约定俗成的“所指”和判词。我惊㤉于经过如此大的时间和空间的变换,过去的阴影却依然浓厚难散。
“怎么样?理还是不理。”她有点不耐烦地问着,两排整齐的牙齿象不锈钢拉链,一开一拉,格格有声。
“红卫兵。”我轻声地嘀咕了一下,有点愤愤,也有点不卖账:“你以为我不敢上当么?老子这辈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上当。”接着,又搜肠刮肚,古今中外,运用我的历史知识为自己鼓气、壮胆:“各国变法,无不从‘剃发’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剃发而丢脸’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立雄’始。”
但是,我还是不能决绝,又留了一手,我提出一个建议:随她怎么理,但我有权决定是否保留。如我不想留,她要替我理个光头。
她有点不解似地歪着头,好像是在用脖子思考;两眼火辣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块唐僧肉。我不由心生感佩,她是一个投入的人,真是一个艺术家。
最后她同意了,并说:“尝试一下,不好,就心死了;好,就多了一条出路。”
说完,她就叫来另一个妹子作助手,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开始在我的头上、脸上光光地或直或勾、或卧或翘,象一只肉色的大蜘蛛的一条条大腿。莫名其妙地,我感到自己象一个妻妾成群的国王,为人争宠。
我朦朦胧胧地看着,看到窗户般的镜框里,如电影“淡出淡入”般地变幻出一个个不同的头像:一会儿是一个埃及法老,一会儿是非洲的酋长;一个吉普赛魔术师晃了一下,又变成了一个印第安的莫希干人......,仿佛时间在“快倒、快进”,仿佛我前生今世的档案在披'露和散落......。最后果然跳出一个春伢子、小楞子、哪吒,噢,是海娃——他拿着一封鸡毛信,从少年一直送到中年,正疲惫地看着我,似在发问:哪里是最后的地址,到底谁是收信人?
一条白毛巾突然遮住了我的脸,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道哪一个女声在说:“理好了,你可以看了吗?”我点了点头,毛巾便缓缓升起,一点一点地揭开:我看到了一个自己的“他”。
如果只看头发,好像是一个我的“旧”少年;
如果串起脸来看,我则看到了一个怪物:一个还有着少年痴想、似含着奶嘴的“油腻大叔”:荒唐、丑陋、滑稽,有一种可以违犯常理、常规、常识的半疯半傻,按香港人的话叫“无厘头”;奇怪的是,我却感到一阵轻松,一种无拘无束、甚至没有了任何羞耻感、可以破罐子破摔的自由和解放,按上海话说,叫“横竖横”了。原先那种被标识为“流氓”、坏分子”、被另眼相看、甚至被游街的道德和政治阴影却由此消解了,或者说阴影本身在此也成为荒唐、可笑的一部分。我一下子悟到了这种“嬉皮士”的精神:人只有把自己“作贱”到荒谬、放荡甚至堕落才能对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习俗、道德和意识形态,虽然还未能改变和战胜它们,但足以和它们同归于尽、一起埋葬。
我对着镜子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并笑了笑。我觉得自己的这个笑又怪又酷:不知怎的,只咧开了半边嘴,眯起了一只眼,与不对称的发型上下错落,有一种“落霞与孤鹜-头发与脸皮-齐飞”的意象。
“你喜欢吗?”她真诚却有点犹疑地问。
原先,在她面前,我总有点怯,好像自己是一头待宰的羔羊,现在顶着这么一个“有脸没脸”的发型,突然气壮起来,觉得和她是一伙的了,可以平起平坐了。
我大声说:“It is fuc king good,I fuc king like it, you are fuc king brilliant/ 卧槽,帅了爆了,卧槽,我喜欢,卧槽,你太杰出了。” 她楞了一下,大笑起来:“Fuc k,you see, your tone like your hair style , hot and cool/卧糟,你看,你的语气和你的发型都一样了,又辣又酷。”
我象喝了点小酒那么兴奋,看着荒唐而又有点蛮横的“镜中我”,却一时迷惑:那个“我”到底是个表象还是真相?或者,其实并无所谓的真相(truth), 一切仅仅是“相(appearance)”——随境而变、随遇而化。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早年的类似的经历。
在许多年之前,在我还只是二十几岁、还有一头浓密的卷发的时候,我“刨”过一个光头。那时我在军队院校,校长总说我头发太长,整天唠唠嗑嗑、叨叨絮絮的,比我头发还要长还要烦。有一天,我突然“冲冠一怒”,剃了一个光头。当我从理发店出来时,却发觉这个世界开始不一样了:行人们一边鬼鬼祟祟地侧目,一边别别扭扭地避让;上了公交车,一个小男孩,看着我的光头,刚想伸手指点,就被他的妈妈一把按下,转身别去;过了一会,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讨好似地对我笑了笑,怯生生地问:“白茅岭的(劳改农场)?我儿子也在那里。那里好吗?” 原来如此,把我当做刑满释放人员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作出辩解,反而象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似的说:“人狠,哪里都是好的。”
更加具有戏剧性的是,晚上和一个同学到“中西餐厅”吃饭,它大概位于云南路近南京东路口,食客大多是“打桩模子”——贩外烟、外汇劵、车票等等,有点不三不四、嘴五舌六。当我们跨进去时,有的“模子”见了,竟矜持地朝我颔一颔首,以示某种认同和敬意;有的象“驼背五少爷(鲁迅《药》里的人物)”,讨好似地对着我笑,而我则觉得自己有了一股康大叔的气势,仿佛绑着根“玄色腰带”,一路“包好、包好”地“横”着走进了座位: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脖子上的那颗光头,也辜负了食客-观众的期待,尤其是“光头=狠角色、甚至罪犯”的身份标识。有意思的是,陪着我的一个同学,本是我班胆子最小的,现在跟着我,也暗暗地耸起了肩,一摇一摆的。
我当时就有点惊讶:一颗光头,仿佛是一具“花脸”的脸谱——外表的变化使我自然而然、轻而易举地就把现实切换成舞台、生活变成表演......,那么人的本性是什么?有没有本性?或者,本性其实并非是一种“性(定性、性质),而仅仅是一种“度”、一种“量”,——一种在多大程度上契合“面具”、“标识”、他人期待等等的暗示?如果真是这样,也就解释了,在文 革中,一旦被剃了阴、阳头,人就真的抬不起头了,成了“坏分子”;犹太人一旦穿上黄袍或戴上“黄牌”,就真的成了“鹰勾鼻”的犹太人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面具、标识的)枷锁之中(卢梭)”?
“卧槽,你到底是想留,还是剃掉?”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重重地说。卧 糟,她竟然也对我说起了他们的切口;看来她也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我说:“你不想我留着去参加比赛了?”
“卧 槽,我觉得你还是理个光头好哎!” 她这次没有显出一种谎言般的美丽,而是“玄言”般的纠结。
说实话,我倒是想留着这个发型。这半辈子,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好孩子、好人民、好接班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中规中矩,自觉自愿地配合着一种“教科书伦理”。现在,在澳洲这个大岛,远离故土及其一切,正可以随心所欲一把、做一把自己,所以想“留发不留头”。但是,我当时经营着一个清洁公司,有十几个公司客户,每天都要和他们的办公室经理打交道,顶着这么个“阴阳头”、再“F....,F....,F..../发、发、发....”的一串切口,那些绅士、淑女会如何看我?生意会不会受影响?所以,又想“留头不留发”。但是,如果顶着一颗光头,尤其是到学校接儿子,人们会不会把我看作新法西斯的光头党,skin head,——青皮?......
我看着镜子,一时难以在“疯子”和罪犯间作出选择。疯子害己再害人,罪犯害人再害己,哪一个更好或更坏?
没想到,一个发型的选择,差不多要成为一场人生的选择了。我的意思是:发型选择,本来、应该就是一个发型选择,因为人到中年、又把自己当回事,才变得象“出轨”那样充满诱惑、充满风险。后来我才意识到,除此之外,真正的原因可能还是逃不出童年和过去的阴影,一种会把个人的审美和社会道德的倾向挂起钩来的文化的浸润。
“我们只看过这世界一眼——在童年的时候,剩下的只是回忆。”
(正好读到新进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的这句诗,觉得契合,就引用于上)
~未完,或续或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