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说过:男女之间,最规矩清白的是烟榻(抽鸦片),最嘈杂暧昧的是打牌(麻将)。而我觉得:男人替女人美容,女人替男人理发,则可能规矩清白,也可以嘈杂暖昧。我虽然有十多年没理过发了,但想想:一个女人站在你背后,面目不清地从镜子的反射中看着你,然后在你最尊严和最致命的部位动剪子动刀,硬碰硬,“咔嚓咔嚓”;又会在你最敏感最软弱的脖颈处触触碰碰,如杨柳点水,似有似无、似无还有......。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如果面对心理医生,你是把秘密交给他们;而碰到理发师,你则是把脑袋和脸面托付他们:你是无辜的、无助的、不设防的。
初到悉尼时,一个澳洲老头告诉我,“爱尔兰的酒吧、意大利人的咖啡馆、比利时人的理发店。”这大概是历史上那些民族的职业特长。好象上海人说“宁波裁缝、山东狗皮膏药、江北人剃头、搓背、扦脚。”这使我联想到阿里斯蒂推理小说的主角波洛先生,他在“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尼罗河上的惨案里”,一开口就是:“一个比利时人。” 就象拿破仑说自己“一个科西嘉人。”有点自尊,有点自卑、自嘲。想必在历史上比利时比较穷,被人看不起,只能做做理发这种伺候人的行当。当然,如果那时理发师叫“发型设计师、形象设计师”,势利眼们的态度可能就会不一样。但是,我在悉尼却没有碰到过波洛模样的比利时理发师,只碰到过帕伐洛蒂模样的意大利理发师。
早年在悉尼单身时,曾在“新城/Newtown”的一个水果店楼上住过一段时间。“新城”其实是个老城,马路上多长发破裤的街头艺术家,以及露着刺青的嬉皮士、妓女和酒鬼,——他们把一个老城搅得“活色生香”,搅出一种日暮西山的浪漫。
水果店在主街上,不远处的暗黝黝的小路口“一浅一深”开着两家理发店。“浅”的那家在拐角处,有很亮的橱窗,里面挂着醒目的“三个男高音”-帕伐罗蒂、卡瑞勒斯和多明高”的照片,好象他们的头发就是在这里理似的。所以,有一次路过,我就走了进去。
那天是上午,店里没有顾客,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老年男女。男女都长得“大一号”,在健硕和肥胖间僵持,好象只要再多吃一口,就会一下子“胖”了。男的约六十的年纪,女的大概要年轻十岁:抹着大姑娘的大红色的口红,大大咧咧的,象是一个放荡而快乐的人。店里摆着三张理发椅,黑色的皮面和木柄护手都有些磨损和剥落,象是文艺复兴时期留下的古董。
老头见了我,就一下子起身迎了上来,挺着大肚子用意大利文吼了声:“绑娇奴 性药奈/buongiorno signore。” 一时吓我一跳:这么猛,理发要带着性药?那时,我对意大利文一词不懂,而意大利人好象还活在罗马帝国时代,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懂一点拉丁文或意大文(拉丁文之口语)。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早上好,先生”。悉尼意大利人多,大多数澳洲人都会说一两口意大利语。意大利人喜欢对别人说意大利话,也有点把别人当作自己人的意思。无意中,我也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友好的情调。
女的走过来侍我坐下,先替我披上围布,在把一块雪白的毛巾掖进我的脖子时,用那胖乎乎的手指“光溜溜”地划了我一下,让人有种“好享受”的感觉。不知怎的,我觉得她是有点故意的意思。
老头走上来用手撸了下我已开始稀疏的头顶,笑着说:“你可以选帕伐罗蒂或卡瑞勒斯的发型,但不能是多明高式的(因为他头发浓密)。”逗得我哈哈大笑。我说:“你喜欢歌剧?”他说:“是的,意大利人都喜欢歌剧,因为他们天天吃意大利面,”然后做出吞面的样子,鼓着肚子吸了长长的一口气,又突然吐出声来;“饿——,馊喽,饿——,馊了米,饿/'O sole, 'o sole mio/太阳、我的太阳。” 胸腔饱满,声震梁木,似要惊飞一地的碎发、青丝......。我当时被吓了一跳,有种剃头象杀头的感觉。
但我喜欢这种出奇不意、节外生枝、无事生非的生活场景。所以以后又去了几次,和老板和老板娘都相处得愉快。
约一年后,我在悉尼远郊找到了一个仓库管理员、或叫搬运工的活,就计划搬离“Newtown”。在搬家前,我又最后去了一次,发到不一定要马上理,只是想借故道一声别。
那天去的时候是傍晚,店里已满了人。老头一边在一只黄毛绒绒的大脑袋上动刀子动剪,一边掂着脚绕着理发椅“滑”来“滑”去,一副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我和老板娘打了个照面,刚想说:“我等会再来。”她却先一步走上前来,张开红唇,一煽一煽地说:“你头发少,如果不介意,我也能理的。不好不要钱。”我以为她一直是做下手的,不知道也会理发,就点了点头:“好的。”
她一听,就高兴地张开两臂,转起夯实的蛮腰和富裕的臀部,一颠一颠地跑了起来,象一只鹅一样引领我走向最角落的的一张“滴溜溜”的转椅。
坐下后,照例是一套老样子,但在把毛巾围上我的脖子后,她却突然不动了,一动不动地没了动静。我抬起眼,从前面的镜子里朝后望去,发觉她正低着头,面孔则不见了:一半被她的亚麻色头发遮住,一半被我的黑发挡沒,不知在干什么?正疑惑间,突然感到脖子后面有一阵“丝丝”的痛痒,——那个地方前几天被我抓破过,现在应该已结起了瘢痕,难道她正在剥弄那块疤盖?我知道有的女人喜欢剥疤盖,并且有瘾,还情不自禁,可能是对“英雄疤、美人痣”的一种潜意识的爱慕。读大学时,有一次出游,一个女生坐在我边上,看到我手臂上有块结痂,就不自觉地伸出小手指一划一划地拔弄起来。我故意不响,看她会走多远。她果然就这样旁若无人、又旁若无人——小心而坚定地在我的手臂上划过来、刮过去,直到那里沁出了一点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花容失色......。没想到,在悉尼,也让我碰上了这么一个好这一口的女人。但是,老板娘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下子停住了,慢慢地从我脑后露出脸来,两只描过黑线的大眼睛,象熊猫似的在我的头顶上一眨一眨地,窥探着我的反应。我本想屏住、装傻、不响,但看到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大女人,一副做贼做错、做错做贼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就“卟哧”一下笑了出来。她见了,脸一红,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蓬、蓬、蓬”地在我的肩膀上锤了几下,以为掩饰或歉意。
她的理发手势迟缓而又浓厚,好像是仗着武林内功,仅用“肉指”在修剪着我的头发,柔柔软软、圆圆润润,象在揉一团面粉。要命的是,她那“远大的胸怀”,还会时不时地碰撞我的后脑勺,如退潮时的浊浪拍打着海滩,懒散地,有一下、没一下。到后来,她索性把我的头揽靠在她的“胸怀”上,以修剪头顶上的“乱草丛”和刘海处的几抹“残柳败枝”。我摇摇晃晃地枕着,感到一阵迷离、一种疲惫,似乎空间、时间都变得轻飘、游荡起来,象一只摇篮,而我枕在里面,舒适得不想移动、安逸得不想成长......
“好了!”她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使我从“摇篮”中惊醒。“怎么样?”她看着我,似乎意味深长。原来,她是故意的?
我忙说:“Very nice/太好了,谢谢。”
她又盯着我说:“So, do we square/那,我们扯平了吗?” 我恍悟:原来她是这种“故意”,以那“远大的胸怀”来补偿撩拨我伤疤的鲁莽。
我想了一下,说:“No, not square/不,不是扯平。”她瞪大了眼睛,显出一丝惊讶,可能在想:这小子心黑,胃口大,还想要什么?我忙笑着说:“I got more than I am deserved/我得了超过我应得的。”她立即松了一口气,笑了,绽红的面庞如一朵凋谢的玫瑰突然遭了雨,硬生生地水灵起来。
“希望你再来。”说完,她扭身又磨蹭了我一下,跨到我的前面拉开了门。不知道这一下是否也是故意?哪一种故意?
过几天,我就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和他。但我始终记得这个老板娘,在我辛劳而动荡的时候,给了我一刻温馨的真真假假的“暧暧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