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是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氛围中长大的,脑子里总绷着根弦:抓特色、抓反革 命分子、抓刘阿太(电影《海岛女民兵》中的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总之拔开眼乌子望出去,一片鬼鬼祟祟。耄死的时候,邻里有人穿新衣服,又杀了个猫下酒,最后被举报、被抓。弄得我也整天眼乌子骨碌碌地转,想发现谁碗里的肉是猫肉,甚至谁油腻腻的嘴上,是否沾了点猫油。
其实,你把别人当坏人,别人也会把你当坏人;你想抓别人当特务,别人也会这样。最后弄得人人是坏人,或很象坏人。
所以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做一个人是很可疑的,做个男人更可疑。
大概是82年吧,大学二年级读完,我和同学建忠一起去苏、杭、锡和普陀山游玩。那时年轻,不能说有几分姿色,但肯定是有点小鲜。来到杭州,迷了路,见到一位时髦的小姐姐走在路上,我便上去问路。小姐姐警惕地看我一眼,闪身走了过去,头也不回一下。这对我有点伤害,我不禁要为自己辩护,便大声说:“光天化日下,问一下路,有什么关系呢?”小姐姐听罢,才停了下来,用手指指:“往那里走,再往那里走。”但我心里总是不爽,又不免自疑:“难道我长得象坏人吗?”
又一次,坐电车,车上人不多,散散落落地站着几个人,我和一个小姐姐是其中之一。可能因为是下午,路上不挤,车开得很快,一个小刹车,我便把持不住,靠在了小姐姐身上。我歉意地朝她陪笑,但小姐姐两眼直视,看也不看我一眼,弄得我有点尴尬,心想: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站直了身体,摆正了位置,抓紧了拦杆。以我当时的臂力和腿力,应该有点“撼泰山易,撼立雄难”的态势了。没想到,不一会,车又一个刹车,我紧紧地抓住头上的栏杆,但人还是不可救药地向小姐姐滑了过去,右胳膊刚刚好地碰了她一下左胳膊,好象跟熟人打了一下招呼——“喂”!于是我又歉意地“二笑”,她则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下子,连我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来了:为什么我会撞她,她不来撞我?不一会,竟然又有了第三次。这次,小姐姐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挪了下位置,站到我另一边去了。我一半释然、一半愤愤:原来总是后面的人撞前面的人;但你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偏要让我撞,撞了又不高兴,什么意思?等会,等你撞我了,我也要给你脸色看——“哼”。但,直到旅程结束,车,再也没有急刹车过,我便也没了洗白的机会。但此事,还是给我留下了心理创伤,以后坐车,我尽量站在车头,宁愿让人撞,也不敢撞人。
还有一次,那时从澳第一回国,95年吧,人已不鲜了,但也不能说开始“老腊”。我到汾阳路上的“科技会堂”见朋友,出来时,一时找不到方向,不知淮海路在哪头。正好,一位干干净净的约四十中的阿姨路过,我便一步跨过去,用上海话问:“淮海路来了啥地方?”阿姨听了,触电似地退后两步,满腹狐疑地围着我绕了半圈,才用手一指:“呶!”。这个我真的不理解了,大白天的,人来人往中,问个路,怕啥呢?后来和朋友说起此事,朋友大笑,说:在汾阳路上用上海闲话问淮海路在哪里,人家以为你是懂装不懂,想借故搭讪了。我有点想通,有点想不通:就是搭讪,又怕什么呢?图谋不轨,都中年了,谁“不轨”谁啊。如果是碰上澳洲妇女,她一定会笑嘻嘻地说:“What do you want/你想要干什么嘛?”而且what 一词只发半音,如半含半吐。
但澳洲人没受过“阶级斗争”的洗礼,没有心理创伤。他们自己不可疑,也不让别人可疑。
刚来澳洲时,在一个知名餐馆打工。一次上沙拉时,看到一个美妇人,而且胸怀宽广,宽广到如雨果说的“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所以当时的“吃相”可能有点专注、有点停顿,直到她边上的男士朝我说话,我才从胸怀转移到桌面。那男的对我笑着说:“good?”这是个双关:好象问我“你很好吗”?其实是指“那很不错吧”?那女的听了, 爽朗而自豪地说:“No one can resist/没人可以抵御!”他们的话,使我顿解窘迫。
又有一次,一时心急,闯进了女厕所,只见一个中年美妇正对着镜子化妆。我连忙道歉,她则微微一笑,说:“不要为你不是女人而道歉、Darling /亲爱的。”如果是在中国,可能会响起一阵:“出去,你给我出去。”甚至:“我不、我不嘛”。
但是,我去年回去,发觉中国的风气也变了,毕竟改开三十多年了,做个男人,好像再也不会可疑了。
一天晚上下雨,我把鞋子走湿了,便拐进南京东路步行街的一家商店买了双新鞋子,又当即穿在了脚上。新鞋子的鞋底有点厚,营业员说,这是最新科技的增高鞋,穿着不感觉到高,但看着有点高。走在路上,人的确感到有弹性了,跃跃欲高。看到一家商店正在屋檐下促销什么,引发了兴趣,我便快步地登上台阶,到最后二阶时,脚下一滑,人便冲了上去,还止不住地冲向摊位,撞上了一位小姐姐。没想到这小姐姐心好力大,一把扶住了我,边上的一位也趁机握住了我的手,两人合力把我弄稳。我心生感激,又不觉暗喜:小姐姐们待我真好唉。其中的一个还关切地说:“阿叔,侬要当心哦,年纪大了,走路不要太冲哦。”我听了,一瞬闷特…….
原来,我不再可疑,是因为年纪大了,不再具备可疑的资本,不再对人构成威胁。看过一个美国电影,主人公是个黑帮,已故父亲也是个黑帮,父亲留下的遗言是:人老了,最可怕的事,是你不再可怕了。男人没了威胁性,别人就会威胁你。当然,小姐姐们,还没有想威胁我的苗头。
没想到,过了半辈子,年老色衰了,才使自己不再可疑。这毕竟是社会的进步。但近来,又听得要抓特务、间谍了,不免惶惶。到时,年老色衰者也难幸免,因为你可能是个长胡子、摇扇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