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丈夫的老太和没丈夫的老太

文摘   2024-10-13 16:22   澳大利亚  



前天周五开晚班,前后接上了两个老太:一个是由儿女搀扶着送上了我的车,一个是搀扶着老丈夫上了我的车。两个老太都住在下北区的好地方,生活条件应该都比较优渥,但与我的一段对话,却有相反的情绪,让人深思和稀嘘。


被人送上车的老太,大概有七十多吧,细声细语的,是一个可亲可爱之人。但她却显得很亢奋,一问,她刚看完了一场音乐会。


“我从十六岁起,就关注他们了,他们已风行了五十年。”
“五十年?那么那些人已很老了?”
“最年轻的也已69岁。”她不无自豪地说,好像乐队便是她的家人朋友。 



我对老年人玩音乐有一种好感,甚至认为,老年人只有玩起音乐,才能显出一种完美的老年。许多年前,我曾在一个法国饭店看过一个老年乐队的助餐演出。菜上到第三道时,几个老年人三三、两两地登上舞台:佝偻着身体,神色萎靡、麻木地调试着自己的乐器,“哔哔、吧吧”地象是走了调的哀嚎和呜咽。当时看了,觉得有点好笑:都这副样子了,是来娱人?还是娱己?当主持人报完幕后,一记鼓声,情况随之瞬变:那些老年乐手如同冬眠着的蛇、虫听到了惊蛰日的雷声,眼睛一闪、身体一抖,手脚并动,一首美妙的曲乐便如春风春雨般地淅浙沥沥起来,似开启始一场新的轮回和复活。



音乐使人重生。



“真不可思议,主唱吉米·巴恩斯刚做完了一次手术。他前几年还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经受了那么多,他竟然还要唱。”
“吉米应该七十多了吧?”
“噢,快要八十了,他可不管不顾。”



----网上下载的吉米·巴恩斯的照片




她使我想起了多年前碰到的一个老太,也是个乐手歌手,会唱“Bésame Mucho”, 我还写了篇文章记之——《贝色妹,摩秋》(请看来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4MjkwMTc1Mg==&mid=2247484028&idx=1&sn=c278bf52dbe74b0211cc754df559e096&chksm=cf4ed5ebf8395cfd712d9dcc7707408e67446eeecb377e019044cd87066f82bc8334488bc015#rd)



看来,追星是姑娘和老太的共同爱好。



“我真怕吉米经受了那么多,会在舞台上受不了。两个小时,千人鼎沸,万人呼啸,真怕他‘啪’的一声,嘎然而止。”



我似乎看到了后座的她,在暗黑里,把手捂在了胸口,象一片二维的影子在“房颤”。



看她认真,我就开玩笑说:“说不定,吉米求的正是在舞台上‘啪’的一声,嘎然而止。To die on the stage is better to die in bed/死在舞台上好过死在病床上。”


她楞了一下,突然说:“对对对,Life starts with performance and ends in performance /生命始于表演,终于表演。”



太可爱了,真是通透。歌星不死,岁月不老。



她下车后,我特地上网查了当日在Moore Park 的音乐会,名叫“Jimmy Barnes, Cold Chisel/冷凿”。是一个澳洲摇滚乐队,起于阿德雷德。但老太有个错误、吉米生于1956,只有六十八岁,但身体的确不好。


*****



那个老太住在Camry, 放下她后,我就顺道去北悉尼兜兜,碰碰运气。没想到在拐过一处酒吧后,便看到一对老头老太在风中招手。


他们住在Cremorne, 也不远,但老太说走小路,她可指点。



老太看来喝了不少,亢奋得有点糊涂,错过了好几个路口,以至我们一直在小路上绕来绕去。想想有点喜感:一个老花眼的专业老司机,带着一对喝多了的业余老乘客,在深夜的街头,兜兜转转、迟迟疑疑,象是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但作了一次又一次的错误的选择。好在,到了这个年纪,虽然选择有错有对,但不再至关重要;或者说,只要还敢选、还能不服,即使选错了,也是对的。


期间,老太问我从哪里来。我问:是指从哪国来吗?老太说:就算问你从哪国来吧。我说:中国、上海。她又问:多少年了?我答:三十四年了。她“啊”了一声:“那你就是澳洲人了。记住,如果以后再有人问你从哪国来,你就回答从澳洲来。因为你可能比他们在澳洲生活得更久。”我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澳洲人对问“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从哪里来”这一问题有点讲究,如果是指从哪国来,有点没把你当自己人的味道,带点冒犯。这不符合一种“多元、包容”的澳洲精神。所以,一般绅士、淑女——有良好教养的人要么不问这一问题,要么意指你住哪个区。但本人则无所谓:不把我当自己人也好,有意无意地冒犯也罢,我的确是从一个其他国家来。但这个老太的态度和教养,还是让我心生好感和敬意。



所以当他们要下车时,我想让他们高兴一下,便回过头去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人工智能的一个科学家说,到了2030年,世界上将没有老年人,九十岁的老年人,也是中年人,因为人类会克服许多老年病。”说完,我便看着他们,期待他们有一种赞赏和高兴。但没想到,那老太却突然愤怒起来,指着我粗鲁地说:“告诉你的科学家、这是胡扯蛋。”我被抢白得一楞楞的:怎么会这样?老年人不希望老年回春?



老太可能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满是苍凉地说:“我们不希望活得太久。我的丈夫已患上老年痴呆了,it is very hard, very hard, I don not want him live longer, 我不希望他活得太久,这是在受难。”我听了吃一惊:倒没看出那个老头已患了老年痴呆,而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的亲人,竟会对生命生出了如此的绝望。想必她是憋得很久了,喝了点酒,便禁不住喷出。这种话,如在亲友中说岀来,会受到世俗道德的谴责,但在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面前,被责被贬都无所谓,因为我们仅仅生出此时此刻的一种一次性的关系。问题不是说了什么话,而是是否被记住和流传。



老太顿了顿又说:“不要误解我,我是一个好人,但我不希望我们活得太久。”我点点头,安慰她说:“我妈最后也丧失了记忆。”



她又朝向她的丈夫说:“亲爱的,你说对吗,我们不想活得太久,我不想你活得太久。”我的心一下子抽了起来:这个问题太残忍了,如同一个祭司对着活人祭品说,只要轻轻的一刀,一切都解脱了。


但更令我惊讶的是:老头一脸慈祥和欢喜地说,“对对对、是是是。”如同以撒一样,顺从和安静地躺在祭坛上,等待父亲亚伯拉罕宰杀后献给耶和华(出自《旧约》,最后上帝出手阻止,救了以撒)。老头象以撒一样,已不知道别人对他们说了什么、要做什么,只知道,她/他是对的。到了一定的年龄,失去生命未必是悲剧,但在失去生命之前先失去了自我,才是真正的悲剧;失去自我并不痛苦,看着所爱失去了自我,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能理解那个老太的绝望,但不同意她的不想久活的愿望。多年前曾和一个朋友聊起这个话题。朋友有点悲观,他说:病着活,不如死了算。我说:这要看你为谁活,如果只为自己,这符合经济学的“合算”,但是如为大家活,则不符合伦理学的奉献。人类寿命的延长,很大部分正是因为有人必死而不想死,捱一天是一天,治一天、算一天,从而让医学有了观察、实验和提高的机会。人的平均寿命不是一个晚上从四十几岁跳到七十几岁的,是从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一年一年的延长到今天的七十多。如果大家一病即死,你、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朋友听了,略显同意和释然。



当我犹豫着,是否也要向这个老太谈谈这个想法时,老太则已迈出了车子,一边为老头把着门,一边大声地对着老头说:“Got everything? Got your phone? Your wallet?and got your wife’s well?/没拉下任何东西吗?手机在吗?皮夹子在吗?你的老婆也在吗?”我差一点笑喷出来,还带起一种释然:她其实是爱他的。但老头只机械般地连连头称是,如一个木偶,已茫然于妻子的幽默和爱。这让人心碎。


看着老太搀着老头,蹒跚在人行通道上,我忙掏出手机,想拍一下两人的身影,可惜只抓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消逝在似明似暗的灯影树下,如同消逝在一个时间遂道里。






*****



没丈夫的老太在追星,有丈夫的老太在爱、也在恨。这似乎会给人带来一种误解:好象没比有好,或反过来等等。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只是今夜的一个巧合:一前一后两组同代人,却活在不一样的当下、或在同样的当下不一样地活着。人各有命,不必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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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司机
个人知、行,有趣见、识----张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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