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看似同义反复，象是一句废话；又危言耸听，象是一句胡话。但是，如果再问得具体一点：现在自称是犹太人的人真的有犹太血统吗？不仅在文化、宗教的认同上是犹太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谱系、血系、基因遗传上也是犹太人吗？大多数人可能理解了这个问题，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个问题，为什么血缘谱系会和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分离。

一，关于“某国人、某种人和犹太人”的概念

当我们说起某个民族、某种人，比如美国人、中国人、犹太人等，一般包括三方面的内容：国籍、文化（或宗教）身份、血统（人种）。比如中国人，指拥有中国国籍、认同中国文化、有“炎黄”血统的人。日本人、英国人等等也大致如此。但也有仅两者是统一的：比如美籍华裔，——美国国籍、认可美国文化，但非盎格鲁撒克逊血统，仅仅是美国国籍和美国文化的统一；但也可能不认可美国文化，仍认可中国文化，如老华侨，那就是中国血统和中国文化的统一。许多移民第一代都只是两方面的统一，尤其是来自不同文化的移民。比如美籍黎巴嫩人、美籍刚果人，大多是文化和血统的统一，而与国籍相错。

但，当我们说“一个犹太人”时，不会、或不必然地就假定他们的国籍、文化、血统的三者统一。因为已经知道他们有着千年流亡、散居、寄居的历史。他们的国家，以色列，也不过成立了70多年，三代人的时间。即使是住在以色列的犹太人，人们也往往以东欧、非洲、伊朗、或英国等形容词来限定和分别，可能就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到忘掉他们的来处。所以“犹太人”一词，往往只包含文化和血统两部分。

在国籍、文化、血统这三个组成个人身份的元素中：血统最易确证和识别，几乎是“我一看就看出来了”，而且没有选择，也不能更改；其次是文化及其认同，可选择、更改，但要一个较长期的过程；其三才是国籍，因缘际会，一夜可变。

但对“犹太人”这一身份的质疑，却首先针对着他们的根本——血统，这对苦苦保持、念念不忘“我们是亚伯拉罕的子孙、大卫王的后代”的犹太人来说，的确是个革命性的挑战。

二，《被发明出来的犹太人/The invention of Jewish people》

此书2008年用希伯莱文，2009年译成英文出版了这本历史书籍，共358页，当即引起轰动。

这本书的主旨是，或确切地说它的“石破天惊”的新论是：

1，没有任何历史资料可显示和证明犹太人大规模的被驱逐、被流亡——所谓的diaspora /大流散的历史事件（笔者在上一篇的“一部犹太史，不是一部通常的客观史，而是一部世界潮流的精神史和历史学家的主观史”中也谈到这一资料匮乏的问题）。也就是说公元前的“古代犹太人”从没有被迫大规模的离开过故土。公元后所谓的罗马人在135年把犹太人赶出犹地亚-现在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地区的历史事件也无据可查。

无据可查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争议的，没有史料就是没有史料。

2，“大流散”是一历史事件，还是一个传说？ 

因为，目前所具的史料，只见于早期基督教的文献。所以该书作者推断：早期基督徒为吸引和招募犹太教徒改信，把“大流散”作为上帝对犹太教的不满和惩罚的实例，是一宣传手段，也是一种传说。（作者注：反过来，犹太人也自认背离了上帝，“大流散”确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所以要忏悔，也更要坚守，从而更确认了这一“传说”。）

3，犹太教是个扩张的宗教，尤其从哈斯蒙尼王朝（公元前165年到公元76年）到基督教的兴起（约公元三百年左右）。在此书之前，一般认为犹太教是一个地区的、民族的、不开放、不传教的封闭性宗教。但的确有证据显示哈斯蒙尼王朝使周边的一些少数民族改信了犹太教。

4，大部分现代犹太人的祖先来源于中东之外的地区，是那些改信了犹太教的非“犹太人”。在公元十世纪前发生了大规模的改信犹太教事件，尤其在可萨国（位于今俄国南部、高加索山区北部、乌克兰东部，《隋书》把它指为西突厥。）今天占犹太人百分之八十、约1600万的阿什肯纳兹/Ashkenazi犹太人即来源于此，也就是说，今天大部分的犹太人其实是高加索人的后裔。如此，和中国人倒真有点血缘关系。

尖头所指为“可萨汗国”

5，现存的犹太人都有一个源自中东的共同的祖先的说法，是十九世纪德国犹太人知识分子捏造出来的。从Heinrich Gratez起，现代犹太人史学家都在努力地编造一个土地/国家、血系、宗教/文化三者统一的犹太人和犹太史。目的是为复国主义背书，为复国-回到巴勒斯坦造势。

可见作者的这一指控，是冲着犹太复国主义来的。不仅如此，作者还指出：在十九世纪犹太复国主义提出之前，犹太教并无要回到“应许之地”之说；相反，犹太人之所以二千年来远离故土、寄居他乡，就是因为犹太教禁止他们在弥赛亚降临之前回到家园。

所以一个统一而不绝的犹太谱系是不存在的；因而犹太复国主义既没有历史事实的基础，也没有宗教信仰的来源。

以上论点，横空出世，石破天惊，引起了极大的争论。

三，基因学家参于争辩

因为缺乏史料，客观地说，既不能证明犹太人有一个来自中东的共同的祖先；也不能证明犹太人有多个祖先，甚至是一个来自高加索地区说土耳其语的祖先。事情本来到此为止了：信者自信，不信者不信，各自为政，史学家是无能为力了。

但是科学家出场了，生物学家企图用基因分析、识别技术来为史学观点提供证据。

1，2010，《美国人类基因杂志/Atzmon et al...American 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 》和《自然杂志/Beha et al... nature》登了两篇分析犹太人的基因的文章。其中由基因学家亨利·奥斯确/Henry Ostrer 主持的研究表明：现代三大派犹太人——米拉兹（中东）犹太人、赛法迪（西班牙）犹太人、阿什肯纳兹（德国、波俄）犹太人都共有一个染色体的标记，而与地球上的其他人相异。

Henry Ostrer

还有几个其他的基因分析报告支持这一结论。

2，2012年，年轻的基因学家伊郎·爱尔赫克/Eran Elhaik 发表了一篇文章，通过对基因和意第绪语（德语和希伯莱混合的语言，为大部欧洲犹太人使用）的两方面分析，得出结论：大多数的现代犹太人并不是来自中东，欧洲犹太人的基因来自高加索的可萨国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而其意弟绪语是土耳其、伊朗、斯拉夫语的混合。也就是说基因和语言都表明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来自中亚地区，从而支持了《被发明出来的犹太人》一书的观点。

Eran Elhaik

但这篇报告在基因采样和语言分析两方面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质疑，但也未被全盘否定。

看来通过基因分析来确定人种的起源，在技术上还未成熟，至少在标准的认同上还未达到一致。就象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基因学家挪亚·罗森堡所说：“虽然不能证明现代犹太人来自高加索可萨国，但也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

3，中立观点

但一个为多数人接受的基因分析结论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其父系基因的90%以上来自中东，而其母系基因的80%来自欧洲。也就是说，如果作一简单的加减乘除，差不多是60%的犹太基因+40%的欧洲基因。那么在血缘谱系上，现代犹太人可能是一个新的“人种”了。

但无论是历史学争论，还是生物学、语言学定位，哪怕即使犹太人真是被发明出来的，其实对现实并无多大的影响，仍旧是个学术上的争辩。

那么为什么有人要提出这一犹太人的来源问题呢？

四，这是新一轮的反犹思潮吗？

1，不是，因为对犹太人的纯正血统的否定和肯定，都是犹太人。《被发明出来的犹太人》一书的作者Shalmo Sand是犹太人，是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支持他的基因学家Eran Elhaik 是美国犹太人；强烈反对这一观点的基因学家Henry Ostrer 也是美国犹太人。

在“政治正确”的环境下，也只有犹太人才被允许否定犹太人的血统了。

但这仅仅是个历史学或生物学问题吗？

2，政治原因还是人道原因？

否定派作者，Shlomo Sand代表了一种反“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反“犹太本质/精粹主义”的思潮。他们认为犹太人复国，或以色列立国并未有其自称的“回到家乡、回归应许之地”的事实基础，因而现在的以色列国不应该仅仅是犹太人的国家，也应该是个多元的、属于居住于此的阿拉伯人和其他人的家园。

这个思潮源于十九世纪中叶的德国Haskala/哈斯卡拉犹太教改革运动，从摩西·门德尔松到盖革，到马丁布伯到罗森茨维格等犹太人哲学家皆认为：犹太人是一个宗教民族，而不是通常的以地域为限的政治民族，因而犹太人也是四海为家的世界民族。所以犹太复国主义是不必要的，也是不符合犹太人的宗教伦理。

至今，美国的犹太人哈西德/虔诚派和犹太人左派知识分子，如乔姆斯基都是反以色列的。以色列国之内的工党及其知识分子则变通地主张与阿拉伯人共享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土地。

所以犹太人的伟大，不仅在于其坚忍、勤奋，更在于有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政治和宗教的主张，以及种种反主流派的思想及其理性的交锋。这是犹太人的真正的民族习性：在耶和华和《圣经》面前一致俯首称臣，而在其他方面各有己见，互不相让，且历来如此（详情后述）。

这看来是个政治问题，但其背后更有深远的人道主义的苦心。

3，消解种族主义

当Henry Ostrer 针对《被发明出来的犹太人》一书，通过基因分析数据提出了反对、甚至否决的意见时，Shlomo Sand 说：“看到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的后代在着手去发现一个生物学（种族血统）意义上的犹太人身份,实在是一个苦涩的讽刺：如希特勒知道，当会非常的高兴。”因为纳粹真是从血统上去认定雅里安人的高贵，犹太人、斯拉夫人的低贱。去做血统认定一事本身就包含了血统有贵、贱的态度和倾向。犹太人以前一直深受此苦，现在翻身了，反倒要从血统上的纯正来申诉对以色列领土的天然拥有权。

反过来说，如果Shlomo Sand的论点成立，犹太人是欧洲-高加索人的后代，那么犹太人一方面失去了拥有以色列领土的正当性，但另一方面反犹主义也失去了他们的生物学基础，甚至任何种族主义都失去了他们的生物学根据：如果我有你的一点点“血统”，你也就不会是纯正的了。

既然纯正的血统是没有的，那么种族的区分也就并不分明，也不是难以逾越，它的存在也就没有“合理性”。

五，结论

无论现代犹太人是中东人的后裔，还是欧洲-高加索的混血，能确定的是：他们首先认为自己是犹太人，其次认同亚伯拉罕和摩西的一神教，以及由此而生的文化习俗等。文化身份的认同应该重于血缘谱系的鉴定，这不仅更可靠、可行，而且也更正当。因为血缘是天定的，无可选择；而文化身份，可后天认同。唯此，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才真正有可能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唯此，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可选择他所喜欢的其他文化；惟此，地区、历史、文化、血统的壁垒才可被逐渐的打破，从而可言“世界大同”。

所以，以后当我们说到犹太人时，这首先是一个文化概念，其次才是一个生物学上的混血概念。

那么犹太人是谁？谁是犹太人呢？（作为介绍，以下采用的都是传统和流行的犹太史资料），请看下一篇《犹太人叫“犹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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