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雄/Besame Mucho/贝色妹 摩秋

文摘   2024-02-15 07:28   澳大利亚  


雪梨司机  2024-02-14 22:3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虚构与未来 Author 沈乔生


这是一首西班牙语的情歌,据说是被翻唱得最多的西班牙歌曲。最早听到的版本是号称情歌王子的西班牙歌手伊格莱西牙,但我觉得他唱得太做作,太用力,反而失去了一种深情。后来又听过辛那屈、波切利的演唱,但还是找不到感觉,一种“贝色妹,摩秋“的感觉。后来在网络上看到一个视频,才觉得有了点味道。那是一个暗幽的酒巴:一把吉他、一个鼓,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吉他手先在吉他上敲起四分音、3/4节拍:“波!嚓-嚓-嚓;波!嚓-嚓-嚓......”,酒吧里立时光影如颤、烟尘欲起;“波!嚓-嚓;波!嚓-嚓......”,隐身在后的鼓手慢半拍地敲起——在灯光和阴影的分割处,晃头晃脑,半人半面。女人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了,缓慢而又沉湎,象秋天的第一片落叶:“Baseme, baseme mucho/悲色妺,悲色妹摩~秋~

/吻我,

再再地吻我,

就好比,今夜是最后一次相对......”,

嗓音沙哑、宛转,如黄昏时失群的归鸟。

“吻我,

再再地吻我,

因为我怕失去你,

我怕一吻永相别......。”

词曲作者是个墨西哥女音乐家,据说在写此歌时她只有十六岁,还从未接过吻,而且还认为接吻是一种原罪。所以她在此的“Baseme/吻我“,让人感到是在“吻别“;“Mucho/再再地吻我”,其实是相吻不再。

“我愿偎你身,

映己在你目;

我惧明日晨,

你我分飞远。“

我试着把最后一段译成五言诗,当然是“打油的“,看看是否别具风味。


词曲作者像

总之,这是一首女人的歌,铅华褪去的女人的歌:风光不再,但忆旧如新,入世不如入梦。

之所以在此先“小资“一番,是因为曾有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在我的车上,用手拍膝、用掌击窗,半吟半唱了这首Besame Mucho


沙利山的一家妓院,由同学雄一摄

那是一个雨夜,春天的雨夜,T悉尼市中心南部一个叫沙利山/Surry Hills的地方。沙利山是悉尼的时装中心,同时也是妓院的集中地,不知道是什么把这二种女人拉到一起。我的车经过那地时已很晚了,晚到妓女、模特,绅士、嫖客都各自归了伊甸园,只留下一地狼藉的雨花和破碎的灯影。车行驶在那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唯我独醒的声响,令人感到时间似乎也累了、慢了。突然,一个人影“吱呀“一声地显了出来,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酒吧的黑漆门里转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见了我的车,便赶忙招手,一高一低,有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停靠过去,生怕雨水溅到她的身上,因为她是穿着盛装,很鲜艳的外套和裙子,象是一种戏装,但很显见地小了一号、过时了一代。她坐进车的时候,还发觉她化着浓妆,可能时间久了,脂粉开始花了,使她的脸有点象一张上海话说的“夜狐脸“,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让我觉得自己是开进了关了门的迪斯尼(不是故宫),接载了一个晚下班的“巫婆“。

沙利山的夜雨小街,由同学蒋雄一摄

她非常有礼貌地问候我“晚上好“,我也回应到:“你过了个很好的晚上吗?”她举起两手,好象要借着它们发力似地说:“Terrific, a wonderful night l have not been for a long time/太好了,一个我很久未过过了的美妙的晚上。“

她说她在酒吧里观赏了一晩上的爵士音乐。我问:“是个好乐队吗?“她说:“very good, old and good/很好的乐队,又老又好。”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必需要缓一口气,“我十六岁就开始追随他们了,现在我六十五了,主唱要七十二了。我叫露茜,主唱叫麦克。”我的脑子里好象有一个“人脸长相复原”软件似的,眼前立马滚动出一系列的图片,想象着她60、55、50、45.......时的面容和模样:皱纹在消失、头发在变黑、脂肪在缩减、眼睛在清沏......,但16岁,太久了,无论如何“辨“长莫及。不觉感叹:一个乐队,差不多就是二个人的一生,露茜和麦克。

“我犹记得第一次看他们演奏,曲目是爵士怪才迈尔士·戴维士/Miles Davis当红的唱片《kind of blue/某种忧郁》。但是他们没有用小号主奏,麦克一边弾着低音提琴,一边用肉声哼唱,与小号即兴对应、变奏、回声,从‘kind of blue/某种忧郁’ 到 ‘kind of purple/某种暧昧 ’,再到‘kind of pink/某种温柔',最后开出“kind of red /某种灿烂’。”


她兴奋地诉说着,表情“忽蓝忽紫“,“又粉又红“,似乎一曲恰如一生之多彩。

为此她就去学了音乐,拉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几年后,在各地巡游的麦克又来了,她又去了,坐在了第一排,此时她已毕业。

“麦克开始了,又是‘kind of blue/某种忧郁’,并带着‘kind of tiredness /某种风尘仆仆’。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我早已在心中哼过无数遍了。'某种暧昧、某种温柔'......,我是如此的忘我以致使麦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全场也看着我,我一下子惊觉:人,窘迫如裸。”


她低下了头,我瞥了她一眼,那张“夜狐脸“在窗外闪过的灯光下如醒如梦。

“Guess what/你猜怎么着。”她抬头说。我想:我不猜也猜着了。


“麦克竟邀我登台共演,

他吹小号,我拨着低音提琴哼唱,嘟——嗒-蓬蓬,嘟——嗒-蓬蓬蓬,嘟——嗒......,”她的两腮一鼓一鼓地发出小号和低音提琴的音响,虽然有点沙哑、颤抖,但咬、吐皆在精准的节拍上,令我耳提心随,十分奇妙。

“台下掌声雷动。“她旁若无人地说,一边还交叉起双手,放到了胸前,象是当年的谢幕,一张“夜狐脸”如痴如醉。我不禁感叹:唉,过去了的都是童话;回忆中的女人都是姑娘。

“那是1973年,我19,麦克26。”19、26,一生中最美妙的年华。

我问:麦克这么老了,今晚还唱得好吗?她笑着说:“麦克是老了,但歌曲是不会老的,老的是歌声。当你闭上眼睛,那过去震动你心弦的音调,还是响在那根筋上,仿佛昨天。当你睁开眼睛,皱纹白发,歌声如年华,唱一次,老一岁。”她一边说,一边不自禁地闭眼、睁眼,假睫毛忽上忽下,如传说中的印度教女神:一睡一醒,人世几千年。

我想,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一样的歌曲,同样的演唱者,听着听着、唱着唱着,就一起老了:仿佛时间便是一段旋律,音符便是分分秒秒、年年月月......,一曲就是一生。

我问:“你曾和麦克经常一起演出吗。“

她突然小声起来,好象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没有,麦克象一只鸟,开着他的大篷车到处巡游、巡演。他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你必须在广漠的空间里才能把它铺开。'我不懂,也不能象他那样。”她小声地停住了,不再说下去。我似乎明白,她的轻声诉说,与其说是怕惊扰了别人,不如说是怕惊扰了自己记忆上的尘封,因为很显然,这对她是一个遗憾。

她可能与麦克有过一段情,或一夜情;没有延续,或时断时续。但她却因此而开始了音乐生涯:有时在酒吧里演出,有时在家私教。

我问:“你还拉大提琴吗。”她说:“早就不拉了。”我刚想问为什么,她却举起手,摊开来让我看。我匆匆一瞥,见她大多数的手指都僵硬地佝偻着,似乎不能伸直,也不能完全弯曲,如老树虬根。

“我四十岁时两手就得了这种关节炎,就不能拉琴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或许很年轻时就得了一种关节炎,可能先发在脚上,所以不能和麦克一起“在广漠的空间里铺陈时间的音乐“。

她放下手,又指着衣服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演出的戏服,为告别演出特地新做的,今天是第二次穿。”第一次、第二次,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人事多非,但衣服还是新的,记忆也是新的——有的东西就是不会老去。

“不能拉琴了,我就去学了声乐,现在还私教别人唱歌。音乐是相通的。” 她很平静地说。


我则被感动了,一个励志的故事。也许也无所谓励志不励志,音乐可能就是一种毒品,上了瘾就没法戒掉;也许,也许只要处在音乐中,露茜和麦克就是一行乐谱上的两个音符,无论多远,都会你呼我应,象一对“量子纠缠”。

我说:“在艺术中,一流音乐,二流绘画,三流诗歌。”虽然是故意讨好她,但也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本人也想退休后去学一门乐器,打鼓或其他。她听了,也显然是高兴的,她说:“你也喜欢音乐?”未等我回答,就又说:“那我要送你一张CD。”我听了非常兴奋,连忙说:“谢谢,谢谢,是你演奏的,还是歌唱的?”她忙说不是的,“我收集了太多的唱片、磁带、CD,家里都摆满了。再说,现在对我也没多大用处,我开始整理出来,见人就送。”她咯咯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好象送人东西反而是一种索取。我一时没多想,就谢着收下了。


露茜送我的CD,是一个不知名的澳洲乐队,不知有何故事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去看麦克他们的表演,便问:“麦克他们还演吗,我能去看么?”她说:“他们年纪大了,已不大公开演出了。麦克近年还摔断过两次腿”,她停顿了一下,“他终于不能在广漠的空间里去捕捉他的音乐了。”她缩起头窃笑起来,有几分淘气,几分幸灾乐祸。这个能理解,因为麦克终于和露茜一样了,一样的难以行走。但必得以一方的衰老来匹配另一方的残疾,则过于残忍。命运弄人,老天不解人意、风情,又有什么办法。关键的问题是:约五十年过去了,世事多变,露茜和麦克还有机会一起吗?是麦克伴着露茜,反过来“ 在音乐的时间中铺开广漠的空间和多彩的世界”?老天会给予他们一次机会吗?让他们老于童话而不是终于历史?

“今晚是朋友、粉丝和学生们借那个酒吧为我办的私人派对。”她的语气有点怪,有点自豪,也有点伤感。我问:“生日派对?”她摇摇头,但并没说是什么派对。那么是什么呢?我想着,但想着想着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是主角,怎么会是一个人离开的?深夜雨天,却悄然如潜?我就冒然地说出了疑问。

她沉默了一下,强作笑容地说:“It is too beautiful to be over. I have not see it over, it can never be over/(音乐派对)太美了,美到不能结束,我没看到它结束,这样它就可能永远不会结束。“她的语气、语调、语言也太美了,美言如歌。

“No ‘goodbyes’,as if always together/不说‘再见’,就好象永远相随。“

她又加了一句。

我的心一紧,感到一阵不安,一种不祥:朋友们为什么要为她开这个“不知名“的音乐派对?还特地邀来了行走不便的麦克和他的乐队;而她又在送掉她一生的珍爱-那些唱片、磁带和CD。我无法猜想下去。她见我沉默,可能意识到了我的猜疑,但,却显出一种兴奋的表情说:“今夜,我和麦克合唱了一支歌。” 我果然顾不上再七想八想,忙问:“什么歌?”她说:“Besame Mucho,麦克还兼作鼓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梗动起脖子、耸动着肩膀:一重一轻、一缓一急......,我立时感到自己处在了一种节奏之中,心跳和血流好象都被她牵制着一紧一松。她用那卷曲、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敲击起窗框,“波、波、波,波!......”,但不是我听过的3/4节拍;“波、波、波......,”这个不成节奏的节奏,象是在原地踏步,在迟疑、在不舍,象是在拧着发条不肯松手,不肯让它滴答起动——因为一旦开始,便会结束。

窗外细雨绵绵,纷纷扬扬若缠若断.....。

她又用右手拍起右膝,“嚓、嚓、嚓”——发条松了、终于松了、终于要松的——旋律在躁动,在启步。她两手并用,窗震而膝动:“波,嚓、嚓、嚓!波,嚓、嚓、嚓!”象远处地平线上的闷雷,一步一个趄趔地逼近。

“悲色妺,

悲色妹摩~秋~”,


歌声响起,如发条断裂,时间开始流动,一发而不可收。

/吻我,

再再地吻我,

就好比,今夜是最后相对.......。”

听着一个老年人在低吟“吻我、吻我“,仿佛星空倒转,时间回流。

“吻我,

再再地吻我,

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害怕一吻永别......。”


我的眼前浮出一幅“蒙太奇”:露茜、麦克,年轻年老,分分合合,淡入淡出;一起弾奏,一起和声,长焦特写.....。

“吻我,

再再地吻我,

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害怕一吻永别......。”


我突然醒悟:人们为什么把音乐叫做时间艺术,因为一曲可以是一生,也可以是往生、重生和永生。

“我愿偎你身

映己入你目

我惧明日晨

你我分飞远。”


我的眼晴一热,好象窗外的细雨迸进了眼帘,一切瞬间模糊:音乐如水、岁月如雨。

当我把车停到她家门口时,看到她的脸已为歌声浸湿,浓妆也花了大半,象一幅正在画着的水彩肖像,能看到旋律掠过的刷痕.....。我想,任何人在今夜雨中的这个情景里,都会象“贝色妺,摩秋”一样,化脂粉如滴泪的。

......

故事在这里没有结束地“结束”了,因为我觉得正如她说的那样:“It is too beautifull to be over/太美了,美到无法结束。”


雪梨司机
个人知、行,有趣见、识----张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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