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对维特根斯坦说:“你使自己陷入了黑暗。”他回答说:“我恨光明。” 临终前,维氏对床边守护的医生太太说:“告诉他们,我有一个美妙的人生。” 一、解题 据维特根斯坦的老师伯特兰·罗素爵士回忆:维氏常常在晚上来到罗素在剑桥的家,有时会一连几个小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并不说话,好像一头困兽。 罗素憋不住问:“你是在思考逻辑还是原罪?”维氏答:“Both/两者都有。” 当然也可用另一个题目“希望和绝望下的纯粹哲学”。因为他说过:“我每天早晨带着希望开始,每天晩上带着绝望结束。”他是用一种艺术和宗教信仰的热情来思考数学、逻辑和语言等纯粹理性的问题。 当然,还可用另一个题目“纯粹的思想和杂乱的实践”。很少有思想家像他那样拼着性命思考,以至思考差点要了他的命;几乎也没有其他思想家像他那么干:当兵上战场、做战俘、做花匠、做小学老师、做搬运工、做急诊室护士……做教授仅仅是其中的一个职业,虽然最长,也最有名。 题目的杂多,一方面说明维特根斯坦生命的多姿多彩,另一方面也说明笔者的无知,不能全面了解他而无法一锤定音。 既然如此,就随便选一个吧。 二、开场和落幕 1950年与哲学家冯·赖特,据说是维特根斯坦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大概是1950年的某一天,维特根斯坦来到他的私人医生Baven家里寄居,医生太太听说维刚从美国回来,便招呼道:“你真幸运,从美国回来。”(当时的英国还未从二战复原,能去美国一次的确是很幸运的)”。维听了却说:“What is your meaning of luck/你的幸运的字面意义是什么?”医生妻子一时瞠目结舌。 因为,维特根斯坦正是在美国讲学期间(一说是在去美国前)被诊断出前列腺癌,并且是晚期,大概只有一年的寿限了。回英国后,维不愿住院,便寄居私人医生Baven 家,医生太太不知这一情况,才会在寒暄时说到“幸运”这个词。 很显然,幸运一词的普遍意义并不适用维氏当时的处境,对别人来说幸运的美国之行,对维来说是一个噩耗的产生。换句话说,语词的公认和固定的意义并不总是适用于具体的、个别的场景。 语言和世界、事实——每一个具体的事实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如何?这是维特根斯坦穷尽一生及其智力所研究的问题。 所以他要反问医生妻子一句:“幸运的字面意义/Meaning到底是什么?”这个细节是个巧合,也是一个象征,象征了这个现代最具原创性的哲学家的开始和结束。 一年后的某夜,医生的妻子Joan 感觉今夜可能是维特根斯坦的最后一夜了,于是就把床架在了维氏的病床边,准备整夜陪护。突然,维特根斯坦醒了过来,Joan 对他说:“今夜我就睡在这里,我保证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离去。” 维转过头去,又突然回过头来对Joan 说:“告诉他们,I had a wonderful life/我过了一个美妙的人生。” 那么,What is the meaning of wonderfulness/美妙是什么意思?(对维特根斯坦来说) 三、哲学险些杀死了他 维特根斯坦1889年4月26日出生在奥地利一个犹太富豪家里,据说其家族的财富当时仅次于罗斯柴尔德家族。 幼年时的维特根斯坦 童年时的维特根斯坦 他有三个姐妹和四个兄弟,其中有三个兄弟自杀。他也经常因思想的困惑而有自杀的倾向。他从小对机械有着特殊的兴趣,在十岁时亲手做过一架木制缝纫机,据说真能缝上几针。 他后来在奥地利的林茨读小学,与比他大六天的希特勒(出生于1889年4月20日)做过两年同学(1904-1905)。没有记录显示他们之间有过交集。但是有人猜测:富裕而聪明的维特根斯坦使贫穷而功课不好的希特勒产生了妒恨,从而埋下了反犹的种子。如此,维特根斯坦好像对那场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迫害运动负有间接的责任。 后排(右1)希特勒,后第二排(右3)维特根斯坦 他有一个目前被捧为先知般人物的亲戚——保守派经济学家哈耶克是他的远房表弟,是他外婆家族的一个后代。他们见过几面,维氏方面丝毫没有提起,而哈氏的回忆则淡淡地语焉不详,可能两人并不怎么谈得来,确切地说:维氏对哈氏谈不来,因为他很少与人谈得来。 1909年,与哥哥保罗
《逻辑哲学论》是哲学史上的一个转向,哲学从形而上学不可逆转地走向语言哲学。 以前的哲学都在讲思想、观念和概念,比如柏拉图的理念,亚里斯多德的“原因”,笛卡尔的实体等等。从古代一直讲到现代,一个概念连着一个概念,讲得天昏地暗还要讲下去。但是一直讲、讲不完、讲不全本身就是问题。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慢,先不急着说,不急着建立什么理论体系,先要搞清楚我们能说清楚什么? 他的名言是:“what can say can be said clearly, what can not talk, should be passed over and kept silent /凡是说出来的,都是可说清楚的;凡是不能说的,就应该保持沉默。” 因为不能说的,或说不清楚的,说了也是白说。换一句话说,在以前热衷于谈论“对或错”的倾向上,维特根斯坦则扭转到——那些哲学命题和概念是否有意义(有用、能够说清楚、make sense, sensible)上。这是思维和表述方式上的一次伟大的革命。 用受其影响的维也纳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鲁道夫·卡尔纳普的话来说:“问题不是解决了,而是消失了。”再后来,同为犹太人的卡尔·波普尔就此提出了一个证明“问题”是否有意义的标准:证伪。如果一个命题无法证明它是错的,便没有意义,因为,这同样也无法证明它是对的。其实问题的消失比问题的错误本身还严重,因为问题的错误可以通过改进、改正甚至否定来获得正确;如果问题本身就不是问题、没有意义,那就是白忙了。好比一场争斗,输给拳王阿里,输了有输的意义;如与唐吉·诃德的风车打,那么,输、赢皆无意义,都是白打。而以前哲学的大多数问题,维特根斯坦认为,都是这些无意义的问题。进而认为:哲学本身就不是提出和论证问题,而是澄清问题。到这里为止,维特根斯坦还只是说“哲学该死”,但问题是,说一句“该死”,哲学就真的死了吗?换句话说,哲学由此就“自杀”了,而无需“他杀”了吗?《逻辑哲学论》从某个方面讲,就充当了对哲学的第一次的“他杀”的任务,虽然哲学并未就此被杀掉,但维特根斯坦的确赢了。(一)关于“逻辑哲学论”的逻辑 首先,《逻辑哲学论》,这里的逻辑并非指形式逻辑,如矛盾律、排中律等;也非指演绎和归纳推理的逻辑,而是指语言的逻辑——其结构或形式/form、主谓关系的形式或格式——以及这种结构或形式——使语言成为可能——能描述世界、表达意义、互相交流的原因和规律。可见,维特根斯坦一开始,就想来次兜底翻,从头开始。(二)世界是什么?维说:世界是一堆事实/事件/fact/case, 而不是物/thing, 即,对人来说,独立的不依人的存在而存在的物,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不可认识。只有当人与物发生了关系,人和物组成了一个事件,它才有意义并有可能被认识和描述。这有点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和“物自体”的意思,也有一种“唯我论”的味道。但传统的唯我论之“我”是一个实体/entity, 而维特根斯坦的人是一个语言的人或人的语言。他或许没有灵魂、情感、性格,但他有语词及其语法。 一句话:唯我论的“我”是一个定性的人,不可作定量分析;而维的人,可作逻辑分析和规定。由此,争论了二千年的唯心、唯我、唯物,主观、客观的对立消失了,因为本来就没有这回事,而“语言的唯我”或“唯我的语言”不战而胜。 所以人们对维特根斯坦的“世界是我的世界”,不再有疑义,也没有人提出一个“世界是他人的世界”来作“对立”。(三)人、语言与世界如何发生关系的?换句话说,语言为什么能够描述或指称世界?维特根斯坦说:“一个命题(一句陈述句)是一幅图画。” 图画或图画性,是世界/事实和逻辑/语言的共同点或趋向共同点的媒介,否则语言不能表达世界,世界也不能被语言表达。图画,在这里指语言文字的表征/symbolizing 或符号/Sign的功能。这里有一大新意:不仅是语词,句子也是一个或一串符号,它暗示了以感官视觉而非理性、智力等,作为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有很强的科学主义的倾向。本来飘渺而神秘的思想,现在被还原到能发出声音的语言和白纸上的黑字,由此,思想的不可捉摸的“精神”性,具有了可听、可念、可写、可看的物质性。(四)世界与逻辑如何相互绑定? 世界由事实组成,事实由不可再分的原子事实组成;逻辑由命题组成,命题由专有的词组成。由此,世界和逻辑对等,它们通过一个统一和同一的“图画(性)”发生关系,互相绑定。 其实是人单方面、单相思地与世界绑定。其成功与否,也并非由世界与人共同决定,而是由人与他人、尤其是懂逻辑的人决定。 这有点像婚姻包办时代的男女爱情,首先由男方提出,然后由女方父亲等男性长辈同意与否,与女人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的“逻辑”。(五)哲学从此转向 这个《逻辑哲学论》一旦建立起来,或者你认为建立起来了,那么世界与哲学——那些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道德等就自然脱钩了。 但哲学被“他杀”后,并未死,因为它变成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逻辑哲学、语言哲学,或科学哲学。好比清末突然取消了科举制,儒生们就此与做官脱钩,但可以你去新学堂读书,或与“维特根斯坦”般的人物拉关系。这个说法有点夸大,精确些的说法是:哲学,从此朝着维特根斯坦启动的语言哲学转向了。维氏之后,无论是存在主义,还是结构主义,不谈论语言,就不成其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