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医生的诊所小屋
他叫Peter Razvan,约十五年前,由另一个医生介绍的。碰巧,也不是碰巧,我的英文名字也叫Peter/彼得,但叫Peter 的人太多了,多到你在人群处叫一声“Peter”,大概会有十个人同时回过头来。Peter 就是彼得,希伯莱语意为rock/顽石,耶稣的十二门徒之首,教会的奠基者。
这个彼得医生的诊所在号称小上海的Ashfield,离我家不远。他也住在这儿,但这个区很少有犹太人住。后来知道他住这里很久了,在Ashfield 变成“小上海”之前。
悉尼上海街
放大看店招:夜上海、新上海、新夜上海、老上海
彼得是罗马尼亚犹太人,约一九四五年生人,估计是二战后来到澳洲。他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口音很重的英文,常语带嘲讽;身材肥大,穿着随便,甚至有点邋遢,象一个体力劳动者,决看不出是一个医生。
他在这个区里待久了,与许多专科医生是朋友,所以一旦有事,他会直接打他们的手机,咨询意见,甚至插档约号。这在澳洲是很少见的。
澳洲的家庭医生就是你病历的保管者。除了急诊,任何健康问题都是先看家庭医生:如是常规问题,他就当场处理;如需进一步诊断,他就转你到专科医生那里去。专科医生会把诊断和治疗结果回执一份给他,这样你的病历就全在他手里。如出现新问题,需另一个专科医生,他就会把你的病历全转过去。所以,家庭医生对你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是关系很近的人。
认识彼得后,我就一直在他那里看病,关系不错,但也说不上亲密。他有时会讥笑我过度敏感、紧张,说我是gospel ,我知道那是基督教里福音、福音书的意思,与他指我“神经兮兮”的用意不一样,可能另有希伯莱文的他意,但我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这样的过了三四年,有一次我告诉他,我有某种症状,他听后,突然低下了头,用手撑住下巴,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了声“shit/赤那”,神情不是很妙。他自己变成“Gospel “了,也弄得我有点gospel 起来。过了一会,他才向我解释这种症状的可能结果,显得比我还要紧张。又说:“在目前阶段,你也不用担心.....”,我觉得情况不妙,医生说“不要担心”,往往是必须担心的。最后他说:“你去看某某,他是匈牙利犹太人,我的朋友。我家族,包括我,在这方面的问题全是他看的。我闭着眼晴都相信他,但并不因为他是犹太人的缘故。”
那匈牙利犹太人果然是个好医生,治愈了我,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我的命。
约两年后的一桩小事,他的与“gospel ”相反的反应也让我感动。那次我腰痛,拍了张CT,取了报告,我就自己先读了起来。因有几个单词不懂,我疑心又要做一次手术。见了他,我问:“是否又要开刀?”没想到他听了大声叫唤起来:“No,No,No,你已遭受得够多的了,不会运气一直不好的。这是个常规问题。”他的嘴角照例挂着讥讽的笑,但整个脸庞洋溢着一种欣慰,甚至有一种小孩邀赏时的得意,算是达到了“先病人之忧而忧、后病人之乐而乐”的境界了。我想,我们是朋友了。
果然,不久后的一次,他开玩笑说,以年龄论,我应该叫他uncle/叔叔。我说,你只比我大哥大几岁,只能叫你哥哥。
之后就关系益近了。他告诉我,他的老婆是一个sick woman/常年生病。他下班回家后要照顾她,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既不参加犹太人社团,也不出席罗马尼亚人的晚会。他说:“我很忙,但忙得寂寞。”我很同情他,但也做不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但他在巴、以冲突的问题上却很激进。记得奥巴马当选前后,是对以色列态度最强硬的美国总统候选人,他说:美国会单方面实行“奥斯陆协议”/以土地换和平,即不顾以色列同意与否,都让巴勒斯坦立国。我和他谈及此,他竟然激动地说:”如果奥巴马被暗杀,我不会感到惊讶。”我为他的极端感到吃惊。后来奥巴马果然不再提“奥斯陆”协议了。我在此没有意指“犹太人阴谋论”的意思,则是暗示:如果犹太人的情绪很激烈,后果就很严重。有时我提到“巴勒斯坦”一词,他会马上更正:“没有巴勒斯坦,只有以色列,犹太人早就居住在了这块土地上。”但这不符合事实,我不能认同,也就不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了。
约六年前,他的腰椎出了问题,需要手术纠正。本是一个不大的手术,但不知怎的,手术引起了尿路感染,住了二个星期的医院。几周后见到他,人已瘦了一圈,原先的大肚腩象个空袋袋耷拉在腰下,形象狠狈。他说前两周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段。我说:“但你人瘦下来了,这倒是个意外收获,你要珍惜这次瘦身的代价,不要再胖起来了。”他听了就“嘻嘻地”讪笑,有点老油条的样子。但不久,又胖起来了。这之后,他的身体就明显不如以前了。
一般我总是在下午去就诊,常见他背着斜阳坐在方桌后,一个人,郁郁寡欢。他也不再语带讥讽,开人玩笑了。我倒试着开几个玩笑,让他高兴起来。这时,我感到他是一个老人了,医生也会衰老,是我以前未曾经历过的事。
约四、五年前,我带着儿子去看他,做一个化验什么的。他问:你的儿子在干什么?我说:去年考进了昆斯兰大学医学院。没想到他听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动情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就得比一般人努力,才能平等生存。”不知觉中暴露出他那一代犹太人的忧患意识,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的确,表面上,犹太人的势力强大,但在社会的背面,也遭受着歧视。根据法国的一则调查:穆斯林求职的难度是法国人的四倍,而犹太人则是两倍。我曾接载过一个澳洲农场主样子的乘客,他刚在富人区“玫瑰湾”买了房产,他问我那个区好吗?我说:好!有山有水有美女.....他接上说:还有犹太人。这是我听得的最直接的对犹太人的蔑意和敌意。犹太人对这一点是很警觉的。记得十多年前,澳洲出现了一个反亚的“一个国家党”,一时风头很劲。照例说,犹太人不在被反之例,但犹太社团反之甚烈。他们淸楚地知道:种族岐视一旦出笼,今天是亚裔,明天就可能是犹裔。这是犹太人的真正聪明之处。这不,他刚才对我们说话,就用了“我们”一词。
他冲着我儿子说:“做医生,要做就做专科医生,不管哪个科。不要做全科医生,烦死人了。”接着他又问:“你玩乐器吗?”儿子回答,会拉小提琴。他说,这很好。我女儿是牙医,她会弹钢琴。“你必须有一两种美的艺术的业余爱好,才能忍受和平衡你工作中要处理的病痛、绝望等等生命丑陋的一面。”看来,他还有一种艺术情调,不知他喜欢不喜欢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
他指着儿子说:“医生是个很好的职业,但记住,一定要和病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远了,你可能缺乏应有的同情心;太近了,更危险,别人生病就好象你自己生病,又如何治疗别人?”这个是真正的心得体会,但要不偏不倚,又谈何容易?
......
去年六月,我去例行就诊,他告诉我:荷蒙医生(也是我的心脏专科医生,他推荐的,南非白人移民)要他做一个心血管造型检查,“我可能要做个搭桥手术”,他说。
过两天我去看检查结果,他说:“我上午去了医院,CT片显示,我可能生了肺癌。明天做穿刺确诊,荷蒙医生陪我一起去。我并不害怕,该怎样就怎样”。他那天修剪了灰白的胡子,穿了件米色的薄绵风衣,还戴了一条红色围巾,看上去比平时潇洒了许多,的确也是一副不害怕的样子。
再过几天,我特地去看他。他说:我下周二入住Straithfield 私立医院,周三做搭桥手术,再下周开肺癌。我说:“那么巧,我下周四去那里做肠胃镜,完了我来看你。”他乐了起来:“真是巧,医生、病人住同一个医院。”
下个周四,我做完肠胃镜就摸到了他的病房。他笔笔直地躺在那里,沉重地呼吸着:灰白的头发疏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高耸的大鼻子分外显眼.....看上去很威严,象个埃及法老。我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他躺在那里忍痛,犹如耶稣吊在十字架上受难,是在为我们受罪。医生往往以医术对抗神的旨意,拯救了许多该死的人们,所以要受到惩罚。
他转过头来,向我招招手,伸出四个手指,有气无力地说:“四根血管都做了搭桥手术。”看他虚脱的样子,我就握了握他的手,说:“少说话,下周我再来看你吧。”看着自己依赖和尊重的医生成了无助的病人,有一种走近“穷途末路”的感觉。
第二周又去看他了,他已能坐起来自己吃饭,但割起一块牛排来,显得力不从心,他有点恼怒地把盘子推掉,不吃了。当时另有一个年轻访客,自我介绍叫“里奥”,是医生的侄子。聊起来,知道他是悉尼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的是东方史。我笑了起来,说:“我对犹太史感兴趣,以后我们可以互䃼。”里奥说:“犹太史搞的人太多了,已没什么好搞了。”我说:“中国人对犹太史并不了解,只知道犹太人会赚钱,犹太智慧就是怎样成功......”医生在一旁听,不时笑一笑,说:“以后你们两个可以聊一聊。”过一会,里奥走了,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有点“居高临下”地问:“肺开了吗?”他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说“不能开。”我问“为什么。”他说:“和你说不清楚。”我深感不祥:“那么在可控之中?”他说:“是的,在可控之中”,但语气带有戏谑和自嘲,说完就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们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他突然冲着我喃喃地说着什么,但那不是英语(我估计是罗马尼亚语,这应是他的母语。他说过,只能说一点点希伯来语),我听不清也听不懂,忙问:“你说什么?”他似回过神来,又说:“噢,why me ? Why me? I do not get it/为什么是我呢?我想不通。”我感到一阵悲伤:他对我说起了他的母语,说明他已难以面对现实,逃避到了过去,他儿时的岁月。罗马尼亚,虽不堪回首,但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是某种意义上的故乡;那时虽然困苦,但没有病痛。我不忍见他如此迷茫,忙说:“你息会吧,我下周再来看你好吗?” 他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你要来的。”
我发觉自己没有能力去承担安慰他的重任。
过了一周,我带着儿子去医院看他,护士说:他转去康复医院了。当时因忙于一些事,又回国一月,直到今年年初,先给他的诊所打了个电话,留言说医生在康复中。过几周再打电话,一会说彼得在,一会说不在......我因忙于各种杂事,好象无暇顾及,其实是抱着侥幸心理,拖延面对真相的时间。
彼得医生原先的诊所小屋
直到上周我又电话,留言是他诊所的门诊时间通知,我不禁一阵高兴:他应该回来了。下午办完事,就赶了过去,不料门却锁着。这幢小屋原先两个医生,门总是虚掩着的,现在为什么紧闭?走近了,能隐约能听见里面有小孩的喧闹。我按了一下门铃,一个陌生的相貌堂堂的澳洲中年人开门出来,我忙问:“Razvan 医生在吗?”他和蔼地说:“Razvan 医生去年就退休了,不再在这里看诊了。”我来不及疑问那些录音电话的虚实,就觉当头一棒,一阵失落:仿佛一个时代结束了......
【后记-2023.11.07】
因为种种原因,后来就再未见到他。去年十一月,我去看内分泌专科医生,当初也是他介绍我认识Razvan的。我问:Razvan 怎么样了?他用手指指天空说:“去年。”即,经过约五年与癌症的抗争,他最后终于输了,当然也没见其他人赢过;或者说,赢是暂时的,输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