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被现实和日常弊死,就在于生活有许多意外:不仅有外部遭遇的意外,连你自己也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分分秒秒,言语、举措的不经意,会连带出一系列的问题和问题的悬置或解决。
周四,圣诞节后的第四天,照例路上没什么客,晚上十一点吧,我随便找了一家酒吧停靠,若有若无地刷起了手机。
不到十分钟,一个穿着白色T恤、约四十出头的白人男子走近了车——他的脸和身臂都很白,白得好像刚刚被人倒挂着,抹了脖子、放了血。我当时奇怪于自己竟然会有这等的联想,事后我仍然奇怪于会在事前有这等的联想。
他:“去North Stratified好吗?”他身上有一股酒气,好像还隐隐地有股杀气。
但那个活,倒是个好活。
“好 !”我说。
他在后面上了车,一关上门,便马上自我介绍道:“我是一个屠夫/butcher.”
我听了心中一惊:这么巧,与我刚才有关“倒挂、放血”的意象竟隐隐相符,只不过,是他放“别人”的血,而非被“别人”放血。
我立马问:“屠夫?你是杀/butch活的?还是杀死的?”
他说:“过去杀过活的,现在在肉店做,专杀冰冻的。” 话虽然有点冷血,倒也不失幽默。
“但是,杀活的能力还在,要我杀,我现在还能杀。”他好象比试了一下砍的动作,又添加了一句。这一句,有点狠意,吓丝丝的,让我微微不安:半夜三更的,一个没有血色的陌生男人,坐在你背后,手舞足蹈地发出“杀、杀、杀”的声音……
但是我“临危不惧”“涉险不抖”,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英语,很粗糙嘛,杀活的、杀死的,都叫杀。中文里,杀,专指杀活的——把活的杀死或没杀死、活着或没活着。“杀”死的(东西),不叫杀,比如:不可以说“我杀了一头死猪”,只可叫割、劈、碎、切……一头死猪。
这时,他却没了“咔嚓、咔嚓”的声响,恹恹的,似乎要睡过去了。这个有点不可以,等到他睡死了,要唤醒就会很不容易。
于是我想找话说,就蹦出一句:“你最喜欢杀哪种牲畜?”但一出口,便觉不当:这个问题有点血淋淋的;而且,“杀”一字,我按着中文的意思,说成了“Kill”.
他听了,人晃了一下,然后说:“We only kill human,but we butch cattle/我们只杀人,但我们屠宰家畜。”
“好小子,杀惯了,连用起词语都这么精准。”我想。看来英语并不粗糙,是我掌握英语的能力粗糙。
我是一个谦虚和好学的人,禁不住想把“屠”和“杀”搞搞清楚。于是又问:“屠和杀有什么区别?”
他想了想说:“To butch something is for eating, to kill someone is for fun or revenge /屠什么东西是为了吃,杀什么人是为了取乐或复仇。”我又心头一凛:不知这小子是冷面滑稽,不动声色地幽着默?还是潜意识的自然浮现?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是犹太教徒,有一次跟着她去参加了一次犹太人的聚会。她指着一堆烧烤过的鸡肉说:“这里的肉,都是按照kosher/犹太洁食的方法屠宰的。”我问:“什么是kosher 屠宰法?”她含糊地说:“就是比较人道的屠宰法。”但,什么又是人道的屠宰呢?屠宰又怎么人道呢?难道会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断头台?据说,这个杀人装置让被杀的人痛苦最少。当时,因故没问,但却挂在了心头。现在,这个乘客是专业屠夫,可能会比较清楚这个人道的杀法。
于是,我就问了:“据说,犹太人的‘洁食/kosher’ 的肉类有不同的屠法。我的一个犹太教徒的朋友说,犹太人屠家畜,用的是最人道的屠法。”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人道的屠法,但是一般来说,如果在被屠前,让动物保持一种冷静和放松,它们被屠后的肉质就会比较鲜美。”
“冷静、放松,被屠、肉质鲜美”,这些意义冲突的词语现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免生出一种荒谬。
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玩笑的?便又问:“那么,你们用什么方法让待宰的羔羊保持冷静和放松呢?”
“Attack/偷袭。”他说。一边从后面坐起,还用两手扒了扒我的椅背。这让人有点害怕:没想到,屠宰牲畜,也要用上人杀人的战术、技巧,那么,人,是变得人道起来?还是兽道起来了呢?
“澳洲有全世界最鲜美的肉类,牛、羊、猪等。”他说着,真心地显出一种自豪。
我终于看到了机会,装着一本正经地问:“那么,这是因为澳洲的牲畜擅长冷静和放松呢?还是澳洲的屠夫擅长偷袭?”
他禁不住大笑起来,亲热而粗鲁地骂了一句:“You are a bastard/你是个畜牲(这是直译,意译可为:你是个混蛋。)”
这句话倒真的让我深思起来:可能,人,才真的是牲畜/bastard. 因为,他们能发明如此丰富和精微的把生命弄死的方法及其语词。
不一会,他家到了,他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却突然惊叹道:“你那么个小个,握和力却那么的强有力。”我有点得意地笑了笑,心想:不仅如此,牙医说,我鄂肌和牙齿的咬合力,是他所见最厉害的,比他以前所见最强的,还要强好多。牙医还说:这是天生的,你的牙齿就是被你的牙齿咬坏的。可能,我的握力,也是天生的强大,比之我的身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屠宰时,手的握合力比臂力更加重要,你是一个做屠夫的料,会是一个好屠夫。”我不禁有点得意,竟顺着他的话,想象起自己“运斤成风”、“庖丁解牛”的英姿:倒挂放血,“啪啪啪、霎霎霎”——骨肉分离、偷袭成功、味道鲜美……
等到他下车后,开离了一段距离,我才隐隐有所悟:近血者赤、近屠者杀,人是食肉动物过来的,人,其实很容易成为一个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