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拉一个老太回家,她住在大桥北边的Macpherson Point,是一个环境优雅、景色壮丽的富人区。在一条单行道的小路上把她放下后,发现路边放着两把实木的吧台椅。开近细看,发觉其中的一把的椅盘会转。可以旋转的实木吧台椅以前倒没看见过,于是起了“贪心”,但旋即又升起一股“羞怯心”。在“两心”交替、交织时,车轱辘则仍在旋转,我踩着刹车,慢慢地滑行着,但终于没有踩到底——于是,我与之缓缓地慢镜头式地擦肩而过,虽然有几番依依的回眸、几多喃喃的不舍。
拐出小路,人还在犹豫、挣扎着:“拣?还是不拣“?该贪?还是该羞?孟子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贪而不羞,是贪也!贪而羞,非贪也'?拿破仑是否说过'一个不拣东西的司机不是一个好士兵'?”······。当我搜肠刮肚地思考着为拣它们提供道德依据时,突然想起来,昨晚有朋友发给我一篇她写的文章,里面写到“她送我去380公交车站。正好是Bronte区倾倒家庭大垃圾的时节,路边上有居民扔掉的家具电器,露仙围着一件白色五斗柜和一个书架,看了又看,说很好的古董样式,画室里可以用的。又自言自语,不知道伊因回来后,会不会被人家捡走了。当时,我惊讶一个堂堂的院长夫人怎么会不加掩饰的对捡垃圾感兴趣。当我在这个国度里住得够长,才慢慢体会到本地文化里俭朴不奢华的品质,还有可贵的废物利用的环保意识”。(摘自<惊蛰-艺术关注> “浪漫与情色——利用与颠覆”,瑞士女艺术家露仙 芳塔纳兹——讲的是原“澳洲囯家艺术学院”院长霍华德和他的太太的故事。)
一想到此,我的“贪心”即刻变成了一颗“环保心”,“羞怯心”变成了“收藏心”——“拣,也是拣;不拣,也是白不拣,环保、收藏,宁有种乎?”于是,“大江歌罢掉头东”,我毅然决然地开了回去。
回到那里,停好车,就抱一起一把往后背厢塞,塞来塞去,只能塞一把。正此时,旁边的车库里走出一个年轻的澳洲妇女,慵懒而苍白。我问:“这是你丢的吗?”她一听,立即起了精神:“是的、是的,这是两把很好的椅子,我保证值得收拣。”我刚想答什么,她却一闪身钻进了车库,但马上又出来了,手里还抱着三把叠在一起的吧椅,是那种新式的钢椅。“你还要吗?我还有三把,只需擦一擦,就好用了。”我说:“现在后背厢里只能放一把,对不起,我不能拿了。”她听了就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好看的牙齿,然后凑近我——我能嗅到她身上还没有喷过香水——说:“我也常常潜行街头,翻拣东西”,她用的英语是“sneak,”, 边说边倾过身体,伸出右手,波动着手臂,作了个“蛇行”的姿势。
虽然羞怯心早就没有了,但是她的悄悄话,让我又升起一种同志情。这使我想起了电影“漂亮女人”的一幕。
由李察基尔扮演的亿万富翁收购商,带着朱丽叶·罗伯茨扮的妓女女友去法国“伏尔泰”餐厅谈生意,对方是一家亏损的造船长老板父子,他们是来恳求基尔买下船厂后不要再拆解卖掉。宴会开始,上来了一道蜗牛连带着一个夹子,妓女女友不会用夹子,把一只蜗牛夹飞了,对方的老父亲见了,非但没有蔑视,反而用手拿起一只蜗牛吃,妓女女友也用起了手,不再尴尬。李察看到了他们父子的教养和善良,于是决定保全船厂。
所谓的教养,在许多场合,就是:使和你不一样的人觉得和你一样,或者使和你不一样的人觉得你和他们一样。
但是我的问题仍未解决,我是拿两个,还是只拿一个?如拿两个,一个便要放到后座上,就不能继续接客了,要直接开回家先放好,这样:多了一对吧椅,但会少赚一些车费:生活真是不能两全,英语说:“You can not have a both.”似乎,“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的理想主义者,喜欢碰运气,我想得到两全/both,我的计划是:我只拿一个走,不耽误上班,下班时再“潜/sneak”回来拿。如果留下的那个被人拿走了,我就把我拿的放回去,成全那个人得全。我的自信的推理是:留下一个,被人拿走的可能性较小,或者,我被他人“成全”的可能性较大。
于是,我带着一个吧椅继续上班。有时车震,它会在后背厢里“嘣哒”几声,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巧的是,昨天的运气特别好,活,一个连着一个,竟然接到一个我开车以来的最大的活,去纽卡素,车费六百澳币。这样一趟,就超过我平时的一个班了。从纽卡素开回来时,晚上十点还未到,其间又接了一个活,放下客后,我再无心思开车了,便决定直接去那里,看看它还在不在。
我关掉顶灯,暗暗地潜入/sneak Macpherson Point, 那条窄窄的有着蓝楹树的单行小街。
街的进口在山坡上,车子拐入后,便能一览下面的整条街,以及悬在街外的一岬海角和海角上的粼粼波光。我开着车,有点忐忑不安地慢慢潜入,一边警惕地搜索着道旁的物和影。人,一有企盼,就会紧张,一紧张,事件就变大了,大到不可承受之重或不可承受之轻。一把吧椅,现在看来,已不是一把吧椅,而是对我的推理力和判断力的检验,对我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判决,即,对我人生观的判决。如此一来,方向盘和车轮都显得滞重起来,我能清晰地听到车胎压过地面的沙沙声,仿佛磨过我的胸口。
开到记忆中放椅子的地方,却已空无一物,只有路灯照射下的一束苍白和虚无。我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人并不怎么失望。我也对自己说:比这更重大的事,我都失望过,这算什么。有多少人,多少事,都象邓丽君的一首可爱歌唱的那样:“我没忘记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
生活总是不如意,好在还有下一次,我心平如境地向路的尽头驶去,准备拐弯离开。但开了没几步,就突然看到那个剩下的椅子在左前方“蹲着”——古铜色的清漆,在路灯的照射下,泛着一层幽光,人立即惊喜起来----充满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蘭珊处”的意境。
我坐在车里,没有马上下去,心里有点激动。它显然被人移动过了,那个人,拿着走了几步,又放下了,他/她可能嫌一个没用,也可能想留着成全我……。
昨天的班头,是我开车以来最完美的一个班:赚到了最多的钱,拣到了最好的“破烂”,或最差的古董,可称Have a both/两全其美。追求,就是要追求完美;碰运气,就是想碰奇迹。虽然会九十九次的失望、挫折,但只要有一次,便是一个可以不朽的故事。
(二)
2023年三月,朋友兢喆的硕士学位论文导师、原“纽省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伊因·霍华德教授举办了一次雕塑展,展名叫《2020年50座纪念碑》。令人震惊的,不仅是雕塑作品的艺术和隐喻,更在于这些雕塑的材料。那些朽木锈铁,是他五十年的“拣藏”。50座大大小小的雕塑,皆由这些“破烂”组成。真正做到了化腐朽为神奇。这不是一种图解式的环保主义,而是一种对美的新实践和新解释,是对艺术材料的一次革命。
视频由李兢喆女士拍摄和授权
2023年八月,此展应邀在北京798画廊举行,得到了中、澳两地艺术家的认同。
视频由李競喆女士拍摄和授权
人类,自从文明,一直对自然奏响出凯旋的旋律。但是,现在该停一下了,该反思一下:这种凯旋以至主义,有多少是过度的、不必要的?有多少是害大于利的?有多少是永久的伤害,并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