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初始,上只角的夜里厢、角角头,常常会看到戴着铜顶帽或贝雷帽、穿着黑西装的老男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有时候,伊拉的肘胳膊下面还会吊着一个妹妹,不慌不忙地踱方步,走狐步。伊拉是去赶场子、去“蓬擦擦”的。当然,这是一个偏面的描述,克勒并非全是这样的。当时这些克勒们,都是些文g幸存的遗老遗少,世家子弟。劫后余生,便要抓紧辰光怀旧,温习温习白俄老师教授的舞步。在灯光明灭、旋律缓急之间,“蓬嚓嚓、蓬嚓嚓地”地开了风气之先。
克勒们一般见世面、懂道理、有风度、会白相。一句闲话:懂经。懂经是啥意思?可能没统一、确切的讲法,但是,也因此,可赋予无数种的讲法。套句语言学的官话:因其漂浮的能指,而因时因地具有各种所指。勉强地总起来、一般性地讲,它指:拎得清,会来事,有风度、善人意、懂白相、并有一、两把刷子可以豁发、豁发。
我在中学里的一个数学老师,施钟老,施老师,便是这么一位克勒。他是崇明的一个大族子弟,周谷老的得意门生,右派,后做上校长和某民主党派的秘书长。文g一结束,别人还在穿中山装时,他就披起了黑呢子大衣,把头发朝后面梳,反包得锃锃亮。别人还在骑老坦克脚踏车时,伊就买了辆摩托车,“突突突”地上班、“突突突”地下班。伊本是复旦法律系毕业,因右派,沦落到普通中学做数学老师,而且教得很好,两把刷子甩得“嗦嗦响”。一次数学考试,一个平时蛮好的男生一直低着头,施老师就走过去看看,却看到伊正在暗暗地翻书抄题目。当时我想:迭记豁散了,穿帮了,施老师要发火了。但是,没想到:伊看到伊偷看,却比伊本人还要吓:施老师触电般地别过头去,又一个转身,逃开。然后施施然地回到讲台上,煦煦然地说:有人偷看抄题目,这是不对的,请停止抄袭。这,既坚持了原则,又保全了同学的颜面。懂经!这就叫懂经。如果碰到其他老师,早就一把抢来考卷当证据:大声喝斥,洋洋得意了。
左二为康康,右三为作者本人,摄于八十年代初的上海师范大学,摄影:钱建忠
已故同学康康,大学毕业后分到嘉定的一所中学。不一年,中学就改制成行政管理学校了。校长想请当时最烫手的周谷老、人大副委员长为学校题校名。康康为了让校长放伊考研究生,就边拍胸脯、边拍马屁地扛下了这个活。不知辗转几番,却一直未果。那时,我远在大场的部队里教书,一周放风一次,况且既没电话、更没社媒,故与同学们联系不多。后来得知此事,便想:寻寻施老师,我在他家看到过几张照片,是施老师在自己家里为周谷老庆办七十大寿宴,他们的关系一定不错。但是,心中也有点小慌慌,虽然同学中,我与施老师的关系不错,但是伊是我的数学老师,而我的数学并不好,高考时只考15分,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不管怎样,康康总要帮伊一把,硬着头皮也要上。这样,我便带了康康去了施老师家。施老师听了,呒没一句闲话,一口答应,只是讲:“但是要等一段辰光噢,周谷老写好后可能会派人送过来,也可能寄过来。”大概过了两𠆤礼拜,施老师电话我去拿。我又和康康去了他家,虹口公园附近。施老师在台灯下展开条幅,让我们验实,然后卷起、交付,最后才小声地对我说:“立雄啊,周谷老老了,眼力不济了,已很少写字了。以后,这种事体侬要少做一点噢。”事前不拒绝,事后警训,懂经得一塌糊涂,让我汗不敢出。要晓得,当时请周谷老写一副门牌,是啥额力道、人情、影响力?最后,康康代表学校送给施老师一本塑料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施老师欣然收下,说了声“谢谢”。
吾辈有幸,见证和交往了一些克勒,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克勒却越来越少了。上海的一个女作家曾在本人2019年写的一篇小文——《来自布拉格的风月老佳人》后留言:“上海的克勒都去国外了,美女也都走了(她们有些老),街面房子都在开店,很吵。”有点忧伤,有点怀旧,一个美女阿姨对风度克勒的怀旧。但是本人并不认同,认同了也不会怀旧。德文有一个词被英语常常引用,叫Zeitgeist ,即时代的风味和精神。好像是李鸿章在《走向共和》里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同理,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口味和风味。戴礼帽、反包头、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的克勒走了,一个时代也就过去了,或者Vice versa,反过来说也一样。再戴礼帽、反包头,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就变成抢银行的了;同理,穿上旗袍,在窗边读《红楼梦》,也不会成为张爱玲或类似的才女。
克勒的时代过了,或者,时代的克勒没了,不要紧,阿拉还有爷叔。
如果从价值观的高度讲:克勒的核心是“懂经”,那么爷叔的是“老卵”;从社会层级讲:克勒通常出身、活动在中上层,爷叔则上、中、下皆通,也就是讲,爷叔不问出身、不拘阶层;从脾气性情讲:克勒是优雅、风雅、儒雅,爷叔则有傲气、侠气、骨气和火气;从言语习惯/口头禅讲,克勒是“请、谢谢、sorry/骚瑞”等等,爷叔则两个字——简洁、有力、万能——“册那”;从意图目的讲,克勒是洁身自好、不立危墙之下,有所取、有所不取,爷叔则意气用事,我行我素,包打天下,穷也“册那”、达也“册那”。
那么,“老卵”是啥意思?
前段时间,上海微信男性朋友圈,“冲冠一怒‘册那’起,满圈皆带‘老卵’甲”。其中的名篇名文,当属阿达先生的什么“缩”,什么“老”的。最近,他还作了一个视频,从语言学、语义学和社会学诸角度作了诠释,本人看了,“沉吟良久:吾固不如也”。故转载如下,供朋友们看看。
本人在2021年写过一篇小文,名字叫《传奇之后无江湖——一个上海爷叔的非虚构故事》。也转载如下,供朋友们看看一个具体的爷叔的血肉和腔调。
本人的同学朋友中,能对上眼的,都是爷叔。比如,已故“微信公知(郝建教授语)、同学康康。
康康,男,粉面、朱唇、卷发。本科,文学专业;研究生,文学评论;职业:语文老师、文学杂志编辑、舞厅老板、广告公司老板、电视剧制作人、若干不明生意的创办人……。本是一个到了年龄便可进入克勒队伍的人物。
一次康康请我去“苔生园”吃饭,伊讲“苔生园”是伊公司的食堂。我走近包厢,只听到里面传出康康的声音:“册那,伊加老卵啊,当时还是我为伊发表文章的,帮伊成名的。侬不要吓,我去骂伊,一定帮侬搞定。”声如洪钟,似在聚义厅、忠义堂等场所作包打天下的发言。虽然康康与我同班,非常熟悉,但是,当我推开房门,看到伊一副粉面、朱唇的样子,仍然有马迁先生见到子房肖像时的惊讶:“余以为其人,计𣁽梧奇伟,至见其图,貌如妇人好女。”康康以其才华、资质,本可循年、坐等而成为某高级教师、某编审、某教授、某知名评论家等等克勒级人物,怎料其年越老、资越深,则越“逆”长:考秀才、中举人,却不思状元,要去写“黄色小说”;为乡绅、入官学,却不欲翰林,宁蹈江湖、泛舟自由;进体制、食官俸,却不思进级,宁经商自力、赚钱由我、挥霍由我,风光潦倒两不误,活脱脱的一个风雅又义气的爷叔。康康生前几年十分潦倒,但仍斗志高扬,在虚拟的微信朋友圈启蒙、劈邪、逗傻、颂英雄豪杰……. 名闻遐迩。突然,去年四月份,同学告知:康康病危入院,情况不容乐观;二周后,便脱离苦海,不拖泥带水,几近于“生也由我,死也由我”。册那,其寿命以浓度计,不以长度计,老卵!
去年九月中回沪,同学聚,照例聊起康康,突然同学大伟有点痛心地说:“有些事体,阿拉还没做好,还不是朋友、也不是模子。晓得伊迭能加潦倒,是朋友,应该骂伊,’册那,还老卵啥啊老卵啊,没钞票就没钞票,呶,这点钞票侬拿去,不够再给,要面子有啥用场啊?’”我听了,觉得是“爷叔对爷叔,穷富胖胖响”。
如果说,康康这位爷叔,重在“老卵”,不买“主流社会”的账;那么,大伟这位爷叔,则重在“拍胸脯”——担当。多年前,兄弟在澳洲作了次大手术,大伟在电话里讲:“下趟碰到迭种事体,到上海来开(开刀),财(全部)我来。”当时我想:迭种事体,再来一次还搞得好啦。当然,我知道他的心意,不是瞎讲八讲额。同学有难,大家凑在一起商量帮忙,大伟总是(实际上是两次)讲:“你们管你们出,余下来,财我来。”说到做到,其捐出的,比大家的总额还多,甚至翻倍。
本人有幸,在上海的同学、朋友,大都是爷叔,故事交关多,以后再讲。
所以,比起我碰到的和定义的爷叔,《繁花》里的那个爷叔,不是纯净的爷叔,也不是正宗的克勒:是做克勒做坏特的爷叔,也是做爷叔没做到根的克勒;想懂经,没克勒的学养,想老卵,没爷叔的魄力:是克勒的毁容版,爷叔的非ChatGpt的机器人版。
兄弟我,八十年代出道。上海十年,党、政、军、学、商都略有“湿鞋”;澳洲三十年:“车、钳、刨、铣、冲”皆得“三脚猫”。但是,现在到了“老”的年龄,在澳洲,我想冒充克勒;一回到上海,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我只讲“册那”、不免老卵,不自不觉就想做爷叔。不晓得是啥个道理。
去年十月中,离开上海的前两天,和一位前辈般的朋友聊天。他,本具有克勒般的资质,四十不到就做了一份当时全国影响第一的大报常务副总编,副局级。后来因一场风波,先到澳洲做了二、三年访问学者,后到香港知名杂志做资深编辑、某、某某媒体负责人等。退休后,却如背囊客般浪迹天涯、流浪地球,成为了一名爷叔,刚刚从欧洲、土耳其、中东回来。
当聊起克勒和爷叔的话题时,他幽幽地说:“香港的克勒也越来越少了,但是爷叔,还没上海多。”我听了不免有点得意。接着,伊又加了一句:“大 道废,克勒隐,“河、洛”不清,爷叔出。”
我沉吟良久,一时无语:克勒、爷叔……。
但是,不管哪能,虽然我在澳洲想做克勒,还未遂。在上海想做爷叔,却得到了亲友们的一致认可。去年回沪,是我自己第一次在网上订票:九月十一日离开悉尼,十月十六日离开上海。但是在十月十四日,偶然翻开机票一看:回程日期竟是九月十六日,机票已过期近一个月了。这哈子,我光火了,象爷叔一样“册那”起来了:我明明订的是十月十六日,他们怎么给我一张九月十六日的,啥意思?什么服务态度?巴不成是我自己弄错了?亲友们知道后,则齐声惊呼:“爷叔唉,真要叫侬声爷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