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朋友圈,有人发疫情封城的照片,忽然想起,两年前的四月一日,上海突然封城。于是找出几年前的文章,修改一下,重新发出,以纪念那个“医学的猎巫年代”。
我问自己:如果现在就回忆一下,我首先会看到什么呢?
于是,我就假装闭上了眼睛,顿时:我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悉尼大歌剧院,又感到了——一代人和一个行业的非“罗曼蒂克的消亡史”。
——歌剧院,那标志性的乳白色的贝壳型尖顶异常的苍白,闪烁不定地反射着云层里漏出的几缕阳光,似乎是在颤抖着、挣扎着不轰倒下去。
那是2021悉尼封城时看到的图景。有天下午,路上几无行人,我就转悠着开到了悉尼歌剧院。我住在悉尼三十年,开车开了十五年,算起来,在悉尼的大街小巷穿梭了约一百公里,但从未看到过、也从未想到过大歌剧院会空无一人。记得有一本书说过:只要二十年的时间,一个城市,甚至一个文明——只要二十年没有人,这个城市和文明就会被植物淹没。吴哥窟就是一个例证。我茫然地看着,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不一会,另一辆出租车也开了过来,司机是个黑人,他探出身体,朝我“黑黑”地点了点头、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并不惊慌,只是有点落寞,我知道:一个时代即将结束。
自2015年优步/网约车正式启动以来,出租车的生意就不断受到侵蚀,每况愈下,疫情、封城,不过是最后的致命的一击而已。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你年届六十、走向退休的时候,同时也在被新科技淹没、被时代抛弃。那么,个人应该是选择跟从潮流、与时俱进?还是坚守故我,宁被抛弃、败而不降?我选择后者。因为我觉得,开出租车是一个专业领域,司机应经过专门的技术训练和操守的教育。路上的交通情况瞬息万变,如一点也不熟悉,开车便成了一种玩命的游戏,而非安全的公共运送。你载着陌生但信任你的乘客赚钱,却对路面和路途没有基本的知悉,是一种不道德的商业行为,也是对专业行业的不尊重。但我无力改变网络的力量,时代的潮流,我只能不改变自己。
但,在这有点悲壮的同时,倒也真实地体验了一把历史感。以前读历史,那些老家伙,某朝遗民、保守派等等,皆作为反动力量予贬予斥,没想到,自己还未老却也成了老家伙,成了不肯屈从于时代的老顽固。但我不是坏人,也不是保守派,仅仅是想温柔地、蹦跶着犟一把,保持一点退场时的体面。
但欣慰的是,我的选择并非是拎不清的“极少数”、“一小撮”。许多中、老年乘客向我表示:他们支持出租车行业,从不乘优步,因为他们相信:以业余兼职来替代专业驾驶,不符合生意的原则。在疫情封城时接上的乘客,大多是这些old school/老派人士。所以,虽然接载率很低,但“质量”很高。
你可以想象:在行人稀少的悉尼街头的路灯下,立着一个老派绅士,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停下,司机也是一个老男人,印巴人、中东人或中国人。乘客上车后,说的是“How do you do”,而不是流行的“Hi, how are you”;司机的回答是“Very well, thank you”, 而非简单的一句“Good”.然后汽车启动,不急不慢地行驶在星光大道或灯光小巷之中。比之那些急吼吼拉客的网约车,有一种陈旧的精致、没落的优雅。
老乘客愿意多付钱打的,老司机宁可少赚钱也“开的”——都因了年纪或观念——以一种风度/manner 和造型/style抵抗着时代的实惠和便利。
从2020年初,一直到现在,整个出租车行业的生意都笼罩在疫情之下——在阳性确诊数的曲线上颠簸跌宕,难以自己。我是开晚班的,太阳落山、华灯初上时,悉尼——这个南半球国际大都市的街头却开始了“肃杀”、肃杀一片。这让人产生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空无一人,总是和原野、森林等自然景观连在一起的;而高楼大厦、霓虹华灯应该和俊男倩女、人流如潮相融。现在,高楼林立、灯光如星月繁华而空无一人,让人不安,联想到一种未来世界;这又产生了一种不祥:原来我们心目中的未来,是天然地与某种末日景象联在一起的,基督教说——是大毁灭、大审判;科学家说——要么内卷成黑洞,要么膨胀到稀薄,整个宇宙成为一碗“均匀的汤”(《时间简史》)。
一天晩上,我在街头转悠着,整整两个半小时没有接到一单活,心中不免怨愤,真的倒不仅仅是为了钱,而是因为一种劳动价值论的信仰的崩塌:你的任何努力都被否定了,甚至得到了嘲笑。那时,油价涨到最高,很可能一单生意抵不了为这单生意而耗掉的油钱;就象津巴布韦的纸币,其一度纸币之纸张的价值趋同于纸币代表的价值。如此,世界真发生了颠倒,任何价值观都没了意义:正确的价值观没了“正确”的意义,错误的价值观也没了“错误”的意义,——这大概就叫“虚无”吧。
我心意懒散地开到我常去候客的路口,那里,左边是一个爱尔兰酒吧,右边——马路对面是一个购物中心,正对面是唐人街。疫情之前,在这里停上一会,总能大、小拉到一单活。现在,酒吧关了,购物中心只开一门,人都没有,更不要说可能的乘客了。当我把车停下,要下车时,却听到哪里的扩音机里放出一段美妙的音乐,大概是圆舞曲之类的旋律,嘹亮而流畅,令人精神振奋,如同在荒野中,口干舌燥时,却听到曹操大喝一声:“前面有一片梅林。”
我走下车,循声望去,原来是他——一个中年澳男,胖胖地坐在电轮椅上,轮椅背上放着一套音响。我好几次看见过他,开着轮椅,在悉尼最热闹的街头呼啸而过,扔下一串悸动的旋律。他有时也会停在黑夜的角落,一个人,暗暗地孤“曲”自赏。平日里不觉什么,但那晚,却令人温暖。我走近前去,“嗨——”地打了声招呼,他冷漠地点了下头,并未有要搭理我的意思,我不觉奇怪:难道他不孤独吗?不想与人聊两句吗?我只能讪讪地离去,有一种自讨没趣的挫折感。但不一会,我就幡然省悟:他,一个残疾人,没有家庭,可能也没有朋友,他早就习惯了孤独和这个世界的某片冷漠。人的孤独、世界的冷漠,不是从疫情才开始的,它早就存在了,疫情不过平等地把它施于每一个人而已。如果我们不进行反思,作出某种改变,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象他那样,终究要陷入和习惯某种孤独;而整个人类,也可能会进到一种没有疫情的疫情般的冷漠和肃杀……。
想到此,我的心情也平和些了,静静地站在车头,再也不象刚才那样急躁——如一只无头苍蝇那样在街上乱转,非要在稀少的行人中,“撞”出一个乘客来。
有时,认命、放弃也是一种积极的选择,至少是一种休息和养精蓄锐。
我就这样地站着,与黑夜的街头一起模模糊糊地寂寥。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男女混声的喧哗。
一男两女,相拥着、歪歪斜斜地不知从哪里走来。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心里则嘀咕起来:疫情期间,三个人公开抱在一起,是违犯防疫规定的吧。
不一会,他们就走近了:男的五大三粗,一脸凶相,有一副“剪径”、打劫的胆量和身坯,旁边两女则十分妖娆、走起路来“凸凸不休”,笑嘻嘻的,好像在说:我们其实不是坏人。
男的对着我说:“兄弟,你在营业中?”我点了点头。
他又说:“你想开我们去哪里?”我一时懵了:没搞错吧?这应该是我问的问题!是喝多了,还是“阳性”了,因而颠倒?
“喂,你说哪里可去!”他又问,眼睛巴眨巴眨地看着我,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我一下子懂了他的意思,心想:可怜的人儿,疫情封城,连“坏人”也失去了放荡、堕落的目标。
我说:“想喝酒,没有地方;想跳舞,也没有地方;想找人打架,找不到人;想找人接吻,违反法令。”他听了,哈哈大笑,“有意思,so, where to go/那么去哪里呢?”
我说:“Only go, but to no where/只是去,但,不去‘哪里’。” 他咧开那张象拳王泰森般的大嘴,笑着说:“ 卧糟,你是个政客。”这引得我乐开了怀:原来,流氓把政客看得比他们坏、比老司机好?
最后,他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如果你开我们去英皇十字街(红灯区)兜一圈,这一百元就是你的,不够,我再给。”
我立马点头,一头钻进了车子,好像幸福突然降临。
当车子开在英皇十字街的路上,看着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对我的震撼远远超过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歌剧院,这是因为什么?那些熟悉了的店面、路灯和街椅,因不见了原本游荡着的妓女、酒鬼、乞丐、瘾君子和巡逻的警察,更让人感到一种末日的气氛。莫非:美的、秩序的消失,其实并不可怕,因为生活中,丑和乱总是多于美;而丑和乱的消失,才是真正的可怕,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消失,还意味着——完蛋。
尼采说:“上帝死了。”疫情说:魔鬼也死了。
“What a hell/搞什么鬼?”那“剪径大盗”虽然在骂,但语气却不再凶恶,而是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温柔。这个感觉很怪,象是景阳岗的“吊晴白额大虫”突然显出了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两个“妖女”也不再嘻嘻哈哈。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她们只各自偎着那个大汉,怔怔地望着窗外,似乎那是一个被文明抛弃了的失落的古城。
只兜了半条街,大汉就不耐烦地说:回去、回去,回到我们上车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车里是一片的沉默,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氛:没有邪恶、也没有善良;没有放浪、也没有纯洁。
在病毒面前,人,禁不住显出了一种软弱,包括“坏人”。或者说,病毒面前,没有好人和坏人。我突然想到:疫情之后,好人、坏人能否实现和解,人类也由此更加团结?这样一多情,人就变得有点“阳性”了——positive /积极了。
这是我在封城间做到的最大一笔的生意,也是最大一笔的小费——实际车费约25元,但他们给了100元,真是出乎意料。想想也是有趣:疫情间,最让我感到温暖的,竟是一个残疾人流浪汉的音乐;而最让我赚钱的,却是几个不三不四的男女。后来,我对这一不寻常的遭遇进行了“哲学”思考,终于弄出了一个通常性的结论来:能不在乎或不屈从一种压倒性、窒息性的社会气氛——要么是被社会抛弃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只有他们,要么不会失去,要么不怕失去。而出租车司机介于流浪汉和亡命之徒之间:“流”而不“亡”,有得有失、可得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