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普通人的选择若不基于个人的普通利益和好恶,其结果往往会超出个人的把握。
而“流氓性情”的自我独尊的蛮横任性,反而恰恰可能成为“福缘”,令个体免于无端的灾难和屈辱。
一、历史节点上的众生相
场景一:
1949年4月,江山易手基本已成定局,连退而求其次的“划江而治”也没了可能,虽然国民党还拥有上海及江南大部分地区,但双方都知道, “沦陷”是早晚的事。
那一年,杜月笙虚岁59。据推测,1949年前国人的平均寿命仅约35岁,如此算来,杜先生也是高寿了,能活多久已不是问题,残忍点说,什么时候死,才是命定的幸与不幸。
上海是他的出生地和发迹之处,他在那个动荡和变幻的时代,把一个“江湖社会”打造得活灵活现、左右逢源、黑白通吃,也算是一个历史奇迹了。
那一年4月,蒋介石单独接见了杜先生,邀他去台湾共同创业;而在这前后,中共方面也派出他的各方故旧劝其留在上海。
这是两难,也是荣耀。一生信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杜先生,最后再一次“刀切豆腐两面光或两面不光”——既不去台湾,也不留上海,而是去了香港,保留了一个江湖大佬的独立身份:不眷旧朝、不谒新王…..
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些好事者的“看热闹”,背后亦有政治、经济、伦理的考量。
但是,历史只讲结果,也只讲得清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一代大亨,在1949年的五月熏风中,乘船驶离了黄浦江,带走了传奇,也带走了江湖……
场景二:
1948年12月12日,国民党的北京即将失守,胡适在蒋介石派来的专机前,等候“抢救大陆学人计划”名单中的学人。
结果,大部分人没来,连他的小儿子胡思杜也没来。据说,当胡适登上飞机,看着空空如也的机舱,不觉老泪纵横。
那天上飞机去南京的,大都去了台湾,胡适则于1949年4月6日离沪前往美国。那年,胡适57岁,就一般的意义说,早已功成名就:政学两栖、德高望重。自此之后,大陆再也没有这等私德、公德两全的完人了。
场景三:
1949年12月6日,多妻、多情人、多子多女、多才、多钱的N多“浪子”张大千,登机离开成都飞往台湾,但是他只带了最后一任妻子——女儿的闺蜜、小他三十岁的徐雯波。
那一年,张大师52岁,但早已超享了人生,接下去的岁月都是额外的“收入”和享受。
场景四:
据传,1950年1月,张爱玲来到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会场,进了门,满目皆是蓝色的中山装或列宁装,只有她一个穿着件旗袍,外面还披了件网格衫——一个鲜艳的异类。
当晚,她决定离开上海去香港,最后到了美国。那一年,她只有32岁,却已有了别人要花一辈子才能获得的成就和名声,当然,也包括惊世骇俗的绯闻。之后,上海再也没有这等“作”的女人,也没有这等“作”出来的才华横溢的文字和情感,她把自己和逝去的时代一起埋葬。
场景五:
许多应该出来的人没有出来,然后就……
二、历史的节点及其选择
首先要确定的是,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离比留要难。
离,意味着丢掉以前的一切拥有,流亡到一个新的或差的(比如香港、台湾)异乡。而留,可以保有一切,既免去了个人的颠簸无常,还能加上崇高的强国的希望;退一万步讲,至少可以静观其变。就这一点来说,离,才是选择,不惜失去,才是选择;留,不过是顺势而已,所谓的“无为而为”。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从“无为而为”,到“无为而无不为”,还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在这四人当中,杜月笙的选择最为棘手,因为他有许多选择。
他与囯民党的交往十分密切,上自蒋介石、宋子文,下至戴笠(那时已死)和新生代的陆京士一干恒社门徒等等,由此,他可以去台湾。
但是他与蒋经国几近交恶,也有众多的囯民党官员看不起这个流氓出身的大亨,所以,他不可以去台湾。
他可以留大陆:因为抗战时曾资助过中共,毛泽东的恩人章士钊曾是他的法律顾问,与地下党的传奇潘汉年亦有交情,党员兼明星金山是他的门徒,还有黄炎培、朱学范等朋友,最重要的是,有周恩来的口信。
但他也不可以留大陆,因为他曾命他的嫡系——“大八股党”的顾嘉棠掐死了中共党员的工会领袖汪寿华,是所谓的“手上有血债”的。
这时,智慧、义气、江湖伦理等个人因素就可能起了主导作用。
以他的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非常清楚地知道:在中国,交情远不敌亲情——与蒋介石的交情远不敌蒋氏夫子的亲情,所以,台湾不可去;
以他的“流氓”本性,亦十分清楚地知道:共产主义不是他的菜,他也不是共产党的菜,所以大陆、上海不能留;
最后,以他的江湖伦理、黑道之道,是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的,于是只有一条可走,去香港。刀切豆腐两面光,手心手背皆有情。
胡适之离,相对简单,他是始终按着自己的信仰做人做事的,在这时代轮替之际,与其说是选择,毋宁说是使命感“被驱使”。
他从美国留学回国后,就被“一杆子插到底”了,是一个信仰决定命运的典型。
但是从某种角度上讲,杜、胡不常有,而张大千、张爱玲则常有,因为后者的选择更带有个人的随意性。
据说,当时徐悲鸿邀请张大千北上,月薪三千斤小米(当时以小米为单位折算成市价付现金,以扣除通货膨胀),这是当时教授的最高工资了,政府最高首长,如毛等是3400斤小米,而一般工人的工资约160斤小米左右。
照例说,这已很可以了,但张大千女人多、孩子多,这点钱对他来说是不够的;再说,当时的富人大量去国,留下的不是共产主义者,就是穷人,那么:谁?拿什么来买他的字画呢?
张大千本人,并无多少意识形态,不象胡适;他虽与国共两党皆有交往,但都在艺术艺人领域,政治上无功也无过,不象杜月笙。所以他的选择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的个人处境----养家糊口的需要,再加上一点风流不羁的性情。
当然,也可以说,他也是有意识形态的考量的,在那个大多数知识分子看重意识形态的变革的当口,张大千的意识形态就是没有“意识形态”;或者说:个人和家庭利益第一、女人和艺术首重,就是他的意识形态——养家梦压倒强国梦!
张爱玲的出走,与大千有所同,有所不同。
如把镜头回放和放大到历史的细节处——那便是一片束身的“中山蓝”和一袭彩色旗袍的对峙,一种无审美情感的大多数对有审美情感的个人的逼迫和碾压。
这对张爱玲这个挑剔、尖刻的才女来说,是种致命的刺激:不能穿自己喜欢穿的衣服是个大问题,是她的绝对的“意识形态”。
如果日常生活失去了美感,文字上又如何表现美?如果没有了文字之美,生活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她会当机立断,挥一挥手,只身流亡。
带着一朵云彩,独自走出一片海洋般的“群众蓝”——所有的一切——房产、书籍、爱她和恨她的读者、她爱她恨的情人及其故事…….都被抛在了那袭旗袍撩起的身影的后面。
用上海话讲,只两个字——“憋气”。
三、圣人使命和“流氓”性情
胡适几近一个圣人(如果中国有圣人的话),而且是个贯穿古今中外的圣人,一如蒋介石的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这种人的选择出于一种一贯的超脱世俗的信仰,具体点说:胡适必会离开大陆,如果地球被红色占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地球,而不管有没有马斯克的火箭。
这种选择,本不是功利的,也未必是幸运的或“好有好报”的,但比之那些未听胡适的话、未与他一起离开的人的冤屈,似乎给人以这么一种印象:凡是出于良知的,就能远祸趋福。
这四个人,真正具有流氓身份的仅杜月笙一人,而他的去香港与他的流氓本性也大有关系。
因为无论是去台湾,还是留大陆,流氓是做不成了——在台湾,有可能是个大亨;留大陆,有可能是个“民主人士”;但唯有在香港,才可能还是一个流氓,虽然会今不如昔,但“虎落平阳”还是虎,“落毛的凤凰”还是鸡,只要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除了杜月笙这个真流氓,若论带“流氓腔”的,比如“见色起意、喜新厌旧、制作和贩卖赝品”等等,还要加上一个张大千;
如再论一种“流氓性情”,比如“唯我独尊、自私尖刻、任性随意”等,张爱玲也可算一个。
他们都因坚持个人的利益和好恶,从而挣脱了历史的惯性、集体的洪流、宏大叙事的裹挟等等,由此亲手缔造了自己的一段细细的命运:冷暖自知、文责自负;本不足奇,也不足惜。
因为与之作出相反选择的其他同代人、同类人的遭遇太过惨烈——相比之下,他们的“流氓性情”反倒成为他们个人的“福缘”,使他们免于无端的灾难和屈辱;同时,也给出一个带普遍性的案例,即,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一个普通人的个人选择,如不基于个人的普通利益和好恶,其结果就会超出这个个人的把握。
一叶小舟,就是一叶小舟,在变成大船之前,平静的港湾或涓涓支流,是其生存下去的最佳选择。
所以,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个人要有个人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从众随流。如无使命的激励,至少也要有“流氓性情”的唯我独尊的蛮横和任性:无论是为利为气,还是为名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