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上海,网友胡猎猎要请我去做个按摩“大保健”。我先是没有答应:因为自二十年前开始自己理光头,就没有和陌生人有过“肌肤之亲”。现在要让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万一被人摸出什么“弱点”来,我这个上海爷叔怎么办?但猎猎坚持,说了两个理由:一是那个按摩女是个盲人姑娘,要支持一下她的生意;二是这个姑娘美丽而技高,能做一种有助于睡眠的按摩。
近年来,我常受一种类失眠的困扰:能入睡,但不能沉睡,所以常常睡不醒。早上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一片恹恹的光明,会觉得黑暗太短、太薄,不足以融化出足够的阳光灿烂。黑夜不够沉而白天不够亮,人便常在夜和晨、睡和醒的边界处——看见,又看不见。
所以,我就答应了她的好意。
那天是个下午,十月初的上海仍然有点闷热。在南京西路的“星巴克”总部喝完咖啡,就跟着她在那一带窜来窜去,抄着各色各样的小路朝那个按摩院走去。这是一段很有趣的体验:看到一些熟识的老建筑,斑斑驳驳的,引我一时回到上海的过去;而突然晃眼的高亮的玻璃墙面的大楼,则让我在现实中陷入迷眩:好像一出破碎的梦,时间的链条被断裂成一节一节的点和面,没有因果,也没有规则。
我觉得弯弯曲曲的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一幢贴着棕色和灰色马赛克墙面的陈旧的新式居民楼,大概有七、八层。按摩院在楼的地下室。迎面一个柜台,站着一个瘦瘦的穿着浅色衬衫的男人,约30-40岁间,敞开着衣领,能看到突出的锁骨和几条隐隐横着的肋骨。不知怎的,我竟计算起来:如果我一拳下去,能否打断他的肋骨,会断几根?
他是老板,朋友问:“23号有空吗,一个大保健。”老板说:“有空,11号床。”
按摩床很窄,让我想到手术床。我曾做过大、小几次手术,对此很敏感:如果手术床是治愈你的疾病,那么按摩床呢,会治愈什么呢?身和心?身心接合部的柔弱处?
我孤零零地站在窄窄的床边,“横竖横”地形成了一个“十字”,有一种进到一个新世界的壮严:那里的意义不是五光十色,而是粗糙还是细腻、僵硬还是柔软、冰冷还是温暖。
不一会,我就听到一阵软软的脚步声,并不快,但很有节奏,一种踩着步数的精准的节奏,好像是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十二音分的钢琴的琴键上。
我忙不迭的趴上了床,不敢看她的脸,生怕被她看不见、也生怕在她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黑暗。
我把头埋进按摩床的床洞里,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却感到一种轻松和心安:现在好了,大家都是什么都看不见,平等地处在一个只有触觉、没有视觉的世界中。
“23号”走过来,便把一块毛巾从头到腰盖在了我的身上:仿佛是一方黑暗的世界,叠加到了我的世界的黑暗上。
(没想到,朋友拍了下来。下同)
我从未感到过这样的一种黑:厚重而又细腻,象一碗黑芝麻沙那样细腻而有纹路、肌理。
“先生你好,我是23号,我叫xxx,如果按摩中有什么不适,太重太轻了,请及时告诉我。”一个清脆而有点沙哑的声音,似乎把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象一勺奶油淋到了沙沙的黑芝麻上。
声音是有光亮和色彩的。
“我开始了”,随着一声“清脆”,我的肩头落下了一双“柔软”。如果说:软有弱,柔则带刚、棉里藏韧,柔有术、亦有道——柔术、柔道。
她用手指、掌心和拳骨在我的颈背上摩出挲挲的点、线、面、体——痛、酸、酥、痒:好象触觉是有形状的,又好像形状是有触感的。
我觉得自己在向下、向这个世界的深处沉沦,一种软绵绵地坠入和陷落,不觉有点不安和恐慌:因为以前的感知世界的途径被改变了,一种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新的感知方式正在切入、代入和深入。以前依靠视觉-看、见的世界,是一个有距离的,分主、客,分我和你、他的世界,是一个孤独的我面对无数的“你”和“他”的世界——清醒而始终有一种对峙的距离和张力。
现在,我和世界的距离和界限没有了。靠触摸和被触摸的感知方式,让我贴近和融入“对象”,但没有了范围和方向,一切都维系在我和她的点、线、面、体的接触上。如果她停顿了,这个世界突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会像是驶离了星系的茫茫宇宙中的一艘飞船——书上说:宇宙的密度是一立方公里内只有6个质子。所以,这种只有深度,没有广度;只有“点点滴滴”的当下,而难作无限展望的感觉;这种没有了距离和关系,难以设定“我”的位置和边界的世界,令我有点不安。
于是,我想说话,想循着声音,拉出一种距离,然后跃出这个只有体觉、没有视觉的黑暗的新世界。
“你多大时学的按摩?”
“十一、二岁吧。”
“如果不介意,十一、二岁时,你就看不见了?是天生的?”
“不,不是天生的,是七岁时发了一次烧,从中秋发烧到春节,当时爸妈在上海打工,爷爷奶奶没有及时去医院治,然后就瞎了?”
“难道不可以治吗?”
“开始还是有希望的,但妈妈意外离世,爸爸说打工赚钱让我治。但他赚钱的速度太慢,一直没有足够的钱治,后来就治不了了。”她的陈述,让我看到了这么一幅图像:她从视觉世界的边缘,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只有体觉和听觉的深渊,然后挣扎着想爬出来或等待着被拉岀来,但一直没有成功。然后因为沒有了妈妈,也沒有钱,所以她就只能独自抚摸起一个新世界。
但她竟独自“摸”到了上海,是选择?还是宿命?
“先生,您从我这边挪一挪,我可使得上劲。”她的说话,打破了我的想像的僵局。
我稍微蹶了蹶、扭了扭,想借势平移,却发觉自己做不到,一个60+的躯体,已不能躺着“随心所至”了。于是只能高高地撑起、用力地晃动,可能象一只老哈蟆,“扑腾、扑腾”地,其实只能“扑”,而不能“腾”了。如果此静被人偷拍,绝对是一个丑态。当然,她是看不见的,在她的感知中,我不过是一具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的实体,或X光下的人体解剖图:它由形式和质料构成,而无美、丑之分。
她可能“见”我没了动静,便轻轻地问:“先生,太重了吗?”我一时缓不过气来,说不出话,便举起右手竖了竖大姆指,表示很好。但突然想起,她是看不见大拇指的,于是又点头如捣蒜般地说:“好、好、好。”
我想她是会心地一笑了,因为她的手加大了一把力。“噢!”我禁不住“默哼”了一下,象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只是张合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下我知道了,黑暗也能淹没声音:发不出,或听不见;世界不仅黑暗,而且沉默。
她的指掌“点”在我的皮肤上、压在我的股肉上,只要一动,便能沁人骨髓,牵动起全身心的颤慄或酥软。我又不觉闭上了眼睛:于是黑暗不见了,或者说,我沉入了黑暗之中与它一体。于是,她的按摩,如同要把我揉进黑暗;又好像要把黑暗在我身上揉碎——点点、团团,有象而又无象。
文明诞生和发展的本质,是不断地与大地、自然分离;而一种融入、回归的趋向,既让人有一种随波逐流、自在飘浮的舒适,又让人有一种失去自我、找不到支撑的无措:如果我被揉进黑暗,我还能“明白”吗?如果黑暗在我的身上被揉碎,光光的我又去何处寻找逃避?
“肩部好了,可以了吗?现在开始按摩腰部了。”她那清脆的声音,让我感知了一种关系和距离,使我从混沌一体的黑暗中蹦出。神也总是用语音而非形象示人。
我说:“可以了,太好了。”然后习惯性地用一种亲切而又居高临下的语气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90年生的,今年33了。”
“成家了吗?”
“还没有。”
“噢……。”
“我还没有碰到中意的,我可不想拉到篮里就是菜。”
“是的,宁缺勿滥。”
然后她就汩汩地谈起了她的择偶标准,象一弯涧水那般清澈:“只要说话好听、好笑就可以了。”我听了一怔:噢约,小姑娘素质很好嘛。我看到过一则英国姑娘的择偶标准统计,其排第一的,便是幽默。但国字姑娘好象更注重实惠。
“为什么不是高富帅呢?”
我开玩笑地说。
但她却一时没有回答。我猛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因为高和帅,对她没有意义,她不需要一种形象和色彩,需要的是一种态度和情绪,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沁人心脾。
我忙补充道:“对对对,我也喜欢听好话。”
“当然,高大帅气也是很好的,我一个舅舅就又高又帅,也很喜欢我。据说现在老得不成样子了,好在我现在看不见他了,他就依然年轻,还是又高又帅的,嘻嘻。”
她好像回到了七岁前,那时的所见,仍然刻在她的视觉神经上,那最后一抹的形象和色彩。
我感到一种罪过和伤心。我觉得我不应该和她对话下去,虽然自以为心地善良,想传达一种轻松和快乐,但引出的话题总是不合时宜,总是会波及到她的无能为力处。
但她似乎仍沉浸在“ 忆见”的美好之中。“我舅舅替我买过一件小花点的红衣服,可好看了,我穿着在村子里走,遇见的人都说,这小妮子,长大了一定能找到个好婆家,嘻嘻。”但我听得惊心动魄,又失魂落魄,好象她是一个红色的汽球,正阳光灿烂地高高地升起,但我们都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会“卟”地一声必然地爆掉,然后一派零乱地飘落到地上片片橡胶成为片片橡胶。
我的手心不觉攒出了一把热汗,而她也「失去分寸」般地在我的腰上使劲地又搓又揉又拍,好象要把黑暗一团一团地揉碎,露出它过去的光明來。我咬着牙,不敢哼出一声,生怕惊断了她的回忆——因为,只有在回忆中,她才看见了这个世界。
可能是“见”我一时没有反应,不动、也不喘、不哼,她便敏感地停住了手,问:“先生,没有不舒服吧。”我忙说:“太舒服了,舒服得说不出话来了。”“真的吗,那就好。”她“毫无违和”地答道。我感到一阵庆幸:没想到,她就这么安全地落了地,丝滑地从过去回到现实、从五光十色过渡到影影憧憧。我想,可能是她的职业敏感和为他人的善良之心,使她既能从現在的黑暗穿越到过去的光明,又能从一个看得见的过去,回到一个只听得见的現在。
接下去,我便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好话说错。好在不一会,时间就到了。我掙扎着坐了起來,却一不小心看见了她的眼睛——蒙着一层翳,好像一轮月晕,有点神秘、蒙胧和羞怯……这是一双还沒有经过人世丑恶污染的眼睛。
朋友已替我付费了,我可以直走了,但我想给她一点小费。我递给她两张纸币,说:“这是给你的小费,请收下,你的技艺太好了。”她一边谢,一边开心地笑了。她的笑容很天真,象个孩子,并没有一个干服务业的30多岁女人的世故、矜持和老道。我又觉得她的笑很熟识,好像在哪里看见过,时曾相识……,对了,意大利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也是这样笑的。莫非,盲人的笑都是相似的?因为他们没见过什么是礼节性的笑、有教养的笑、矫饰的笑、假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等等,一句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应景”的笑,也不知道如何笑给别人看——笑,对他们来说,仅仅是来自心底的欢乐,而欢乐都是一样的。
最近听朋友猎猎说,小姑娘自己开了一个推拿院。下次回沪,要不要再去一次?看一眼那双要揉碎黑暗的手和沒有经过人世污染的眼睛?还有那个直接来自心底的欢乐?
(如觉可读,请点个在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