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长沙的春天一样,自我开始系统地观察和记录自然开始,我几乎没有在长沙经历过一个相对完整的秋天。更讽刺的是,我对它秋季的了解程度甚至不如我短暂旅居过的其他城市——仔细想想这件事好像是真的:将近五年的广州,两年的乌普萨拉,半年的台中,三个月的苏州。我都无一例外地在这些地方经历过一年中的后半截时光。
今年有幸,我能够在长沙补上春季与秋季的自然观察,感受这座城市一年中最富于变化的两个季节。关于春季,我算是留下了两篇还算全面的记录(烈士公园的春季长卷与山上的飞蚊症——长沙春季猛禽观察小记,本来还想写一篇更加全面的记录作品,不过后面搁置着搁置着就鸽了)。而关于秋季,尽管生活和工作的繁忙让我无法事无巨细地记录长沙的秋季生态,但回头看看自己拍的素材,似乎也能够给各位呈现一些长沙秋季颇有特色的物种、现象与景观——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上篇我尝试用一种偏记录和偏流水账的风格去记录长沙秋季的“水”,而在这篇写长沙秋季的森林生态的时候,我更想把我自己的视角展现出来,聊聊我自己之于我所看到的东西的想法与感受。
在我的十几年的印象里,若是不谈乡间的金色田野和粉色的滨水蓼花这些鲜明的景观变化,长沙之秋总是短暂而隐秘的——短暂,指的是长沙的夏季和冬季总是异常地黏糊而漫长,而春季和秋季则被挤压得没什么存在感。在我的印象里,这两个季节之间就像没有什么过渡一般,前脚还热得要命要开空调,后脚就得裹厚衣服了(当然,后后脚又要开回空调穿回短袖的现象在长沙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而隐秘,则可能更多地体现在长沙的森林景观上。长沙的纬度不高也不低,它既不会像华南及热带地区那样四季常青;亦不会像北地那样,整个森林在秋季会经历巨大而明显的变化——纵观整个长沙秋季森林的植被景观变化,大约居于两种极端之间:有点变化,但好像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样子。
我之前在雨雾绵绕的深色山峦——岳麓山冬季博物记一文中提过,常绿阔叶林是岳麓山地区的顶级群落景观,但由常绿树和落叶树组成的混交林在岳麓山上更为常见。我个人认为,除了某些特殊的环境之外(例如桃花岭土层较为稀薄,山顶附近的植被多以小乔木和灌木为主),长沙低海拔的森林大致也符合这一规律——强势、巨大而常见的樟树(Cinnamomum camphora)挑起了秋冬季常绿树的大梁,它们让城市中的大多数森林即使在深冬也不至于太过荒凉;而以枫香树(Liquidambar formosana)为代表的一系列落叶树则会在特别晚的时节才会变色——十一月底到十二月,这似乎不能算是秋天了吧。如此一来,在9月初至11月初的这段时间里,长沙的森林景观大致都不会发生非常巨大的变化。
八月末,按时节来说算是迈入初秋的岳麓山森林景观,仿佛和夏天也没什么两样。
九月中旬左右,长沙秋季最为特色的开花树:复羽叶栾树(Koelreuteria bipinnata)已经进入盛花期。它们在一片深绿中点起金黄色的火焰,十分耀眼——然而,从这张图中也能看出来,若是把栾树遮掉不看的话,这个季节的森林色调依然还是那种深绿,和夏季大差不差。
十月中旬的岳麓山,远景中有部分树木已经落叶完毕,但在数量、冠幅和株高都占据或多或少优势的樟树的衬托下,整个森林仍不会让人觉得在景观上很有变化。
十月底的森林算是有了一些萧索的气氛,但也不至于通透——而且放在今年,树木的落叶也不全是季节变化的影响:今年夏季,整个长沙遭受了非常严重且长时间的高温干旱天气,不少树木的叶片也可能因此而加速干枯凋落。
十月底的枫香树的树叶已经开始慢慢变黄,但也远远没到一片火红的程度。
纵使林子的整体景观变化缓慢,植物的开花结果和鸟类的迁徙还是会如约进行。在长沙,秋季并非是大批植物集中开花的季节,但仍能在此时的长沙见到一些有时令特色的花朵绽放。
不能也不会错过的自然是前面提到的复羽叶栾树。这是一种只有在秋季才会大放异彩的植物——而且通常是放两次,开花放一次,结果放一次。
复羽叶栾树的花序及花特写。依据叶全缘且叶基几乎不偏斜的特征,这些复羽叶栾树很可能是全缘叶栾树(K. b. var. integrifoliola)这个变种。
不知道是因为栾树的花量大,开花集中还是因为花容易脱落的原因,我不止一次见过盛放的栾树下一地金黄,也是一道非常特色且耀眼的秋景。
不过几时,复羽叶栾树的枝头又全换上了淡粉色的果实,十分迅速。有趣的是,我曾在秋季的苏州见过几棵生长在一块的栾树有的有花,有的有果,红黄交错,非常神奇。
与栾树的绚烂相对的是,长沙秋季林下的开花植物却并没有太多惊艳之处。这里就当是随手记录记录,列举一二。
蓝紫色的黄荆(Vitex negundo)是我最喜欢的长沙开花植物之一,花期主要在夏季,但也能延续到初秋时节。黄荆多生于林缘环境,甚至有时也能成为次生林的组成部分之一。理论上来说,它们应该是一种小乔木,但它们在株高不及胸口就能开花。
秋季是菊科植物集中开花的季节,而马兰(Aster indicus)又是其中在华南地区最常见,最广布同时又兼具美感的野生菊科植物。只是它们对生境适应力较强,荫蔽但空旷的林下、林缘或是开阔的草地上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把它们强行拉进“秋季林下开花植物”这个大类,多少是有点强行。
想来想去,我拍过的,真能符合“秋季林下开花植物”这个标准的恐怕只有岳麓山的冷水花(Pilea notata)了。只是,荨麻科的花大概需要一个很别致的审美标准来欣赏......
要是把“林下”这个概念稍微拓宽一点的话,寄生在乔木上的川桑寄生(Taxillus sutchuenensis)应该算得上是一种比较奇葩的秋季开花植物,它们大概在十月中旬左右开花。在岳麓山爱晚亭周围的多棵乔木上,都能见到较大的桑寄生植株。当它们开花时,还能听到叉尾太阳鸟(Aethopyga christinae)的叫声从植株上传来。
谈起长沙秋季的迁徙林鸟,大概能找到更多可以聊的话题——我看到秋花盛开时会想到的是“原来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啊”——它更像是一种类似二十四节气的阶段,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时间节点;但候鸟的出现给我的感觉却不只是时间节点和物候那么简单:一想到眼前的这些小到两个手掌就能捧起来的动物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惊人距离的旅行,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早在八月底,各种莺就已经开始过境长沙——它们大概是过境长沙的林鸟中较早一批开始迁徙的,而又因其体型小、能藏、运动迅速且秋季鲜有叫声的特性,莺类往往也是秋迁中最为隐秘的一个类群。
冕柳莺(Phylloscopus coronatus,上图)、淡脚柳莺(Phylloscopus tenellipes,下图)、冠纹柳莺(Phylloscopus claudiae)和黑眉柳莺(Phylloscopus ricketti)是八月底九月初就会路过长沙的几种柳莺。其实它们路过的数量都不算小——在过境的窗口期内,能够在长沙各处的森林中见到它们的踪迹。
九月中旬,我在岳麓山记录到了巨嘴柳莺(Phylloscopus schwarzi),成为了我的第793个新鸟种。
九月底,大量的鳞头树莺(Urosphena squameiceps)悄咪咪地出现在长沙的各种地方——有那么一段时间,仿佛岳麓山的每个小水沟里都有一只以上的鳞头树莺在悄无声息地钻来钻去,然后不知道何时,它们突然就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十月中下旬,黄腰柳莺(Phylloscopus proregulus)到达了长沙。黄腰柳莺是长沙的常见冬候鸟,但10月份见到的黄腰柳莺个体中还很有可能混杂了一些仍需继续南下的过境个体(因为黄腰柳莺在华南同样是常见的冬候鸟)——无论如何,一如在夏末第一次看到冕柳莺意识到到秋迁已经悄然开始,冬候鸟黄腰柳莺的出现给人一种秋迁即将迎来尾声的错觉(没错,就是错觉)。
相对来说,大概是因为长沙和东部其他地区的过境鸫类组成上相差不多的缘故,今年秋天的鸫就没有那么让我注意了。唯一的惊喜大概是来自白眉地鸫(Geokichla sibirica),但我仍不幸错过了它的雄性个体——尽管如此,至少这个新种是加到了,而且白眉地鸫似乎是在中国东部常见迁徙鸫科鸟类中我最后见到的一种,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大满贯。
白眉地鸫的雌鸟,九月中旬至九月底的时间段内在岳麓山有多次记录。
鹟和鸲大概是东部秋迁林鸟中最值得期待的类群。它们的种类繁多,且大多具有鲜艳且识别度较高的色彩;同时,往往相对于行踪诡秘的莺来说,它们通常更不惧人——这便意味着可能将有更多的机会留给观鸟者进行细致的观察与记录。
尽管有着类似鹟的习性和姿态,但在分类上,方尾鹟(Culicicapa ceylonensis)属于仙莺科(Stenostiridae),和其他常见鹟类、鸲类所属的鹟科(Muscicapidae)有些距离。方尾鹟主要是长沙的夏候鸟,它们在本地繁殖,还会在繁殖后在长沙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沙甚至在冬季也有方尾鹟的记录)。除此之外,方尾鹟会跟随鸟浪进行活动,觅食。今年秋季,我在岳麓山见到了方尾鹟,与叉尾太阳鸟、红头穗鹛(Cyanoderma ruficeps)、绿翅短脚鹎(Ixos mcclellandii)等留鸟(其中可能还有柳莺等过境鸟)混群觅食。
九月中旬,我意外地和多年未见的红喉歌鸲(Calliope calliope)打了个照面。尽管它秉持着歌鸲一贯的在密集灌丛下蹿来蹿去的阴间习性,但仍给了我几秒钟的机会留下了三张清晰的照片。
虽然同属歌鸲且名字里都带个红字,但红尾歌鸲(Larvivora sibilans)在过境期间的常见程度要远远高于红喉歌鸲。
褐胸鹟(Muscicapa muttui)在长沙算是比较少见的过境鹟,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那一双极其巨大的眼睛。记得我上次见到方尾鹟还是在初夏的云南腾冲,一晃已经是四年时光了。
绿背姬鹟(Ficedula elisae)同样是长沙的少见过境鸟,也是我期待已久的新鸟种。如此一来,黄眉姬鹟种组的四名成员里,我只剩下难度最大的琉球姬鹟(Ficedula owstoni)没有见过了——是的,中大曾不止一次地记录过琉球姬鹟,但第一次记录时我还没入学,到第二次记录时我已经在瑞典了......
白腹蓝鹟(Cyanoptila cyanomelana)是东部常见的过境鹟之一,其雄鸟的黑白蓝配色总是能给人留下独特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也许是由于东部的白腹蓝鹟过境量较大且过境时间不集中的缘故,上图的雄性个体(9月28日)和下图的雌性个体(10月18日)间间隔了20天的时间(当然,也不能排除雌鸟和雄鸟迁徙路径与时间差异的影响)。
无论春迁还是秋迁,鸲姬鹟(Ficedula mugimaki)似乎都是最晚一批过境的鹟类——以至于每次想到秋季见到的鸲姬鹟,我总是能在相应的记忆里找到一些熟悉的凉意。
在前面聊黄腰柳莺的时候提过,本地冬候鸟的到来总给人一种秋季林鸟迁徙已经结束的错觉,仿佛它们就是那批理应最迟到达的候鸟。这种错觉的产生可能和在华南的观鸟体验有关——毕竟华南一带的典型冬候鸟:鸫类和水鸟中的多数种类和个体,确实是在较晚的时节才集中出现在越冬地的。
但实际上,一些长沙地区的冬候鸟似乎远比想象中要到得早,甚至能够早于不少还在迁徙的过境鸟——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哪怕是在长沙存在冬候鸟种群的鸟种,也无法断定早先到达的个体是否就会在长沙越冬。例如前面提到的黄腰柳莺,它们中的一部分个体完全有可能继续南下,前往华南地区越冬。因此,这部分个体严格来说应该归为长沙的过境鸟而非冬候鸟。
棕腹啄木鸟(Dendrocopos hyperythrus)是长沙冬季非常值得一看的冬候鸟。从秋季一直到来年春季,你都有可能在长沙城区的森林中见到这种啄木鸟。这只个体记录于10月初,也算得上是较早的一笔记录了。
和北方来的棕腹啄木鸟不同,黄腹山雀(Periparus venustulus)在长沙一般认为是秋冬季从山地向低海拔丘陵、城市森林垂直迁徙的冬候鸟。这只个体记录于10月底,差不多也到了该冷的时候了。
秋季随着10月的结束渐入尾声,林鸟的秋季迁徙似乎也渐渐沉寂——离开长沙前,我最后一次在和朋友观鸟时,我已经感觉我已经看遍了长沙秋季大多数的可能性,虽然其中必然会漏过一些细节,但是无伤大雅,或者说,这些漏过的细节已经不至于让我感到太过遗憾。
而当我真正离开长沙之后,日本歌鸲(Larvivora akahige)、栗头地莺(Cettia castaneocoronata)等一众不知道哪来也不知道该算过境鸟还是冬候鸟的大迷接二连三地飞抵长沙,一次次地,狠狠地抽了我的脸——还说秋迁结束?还说无伤大雅?还说不留遗憾?
Only nature knows everything, not me.
既然都11月,也可以不算秋天了(试图嘴硬)
听 猎 户 说
本家生态学博士就读中
自然和ACG爱好者。在这里你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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