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请见:
这便是最后一集了。
博奈尔岛的人居环境和海滨环境会让我感到陌生,但也就停留于有限的陌生,甚至还常有似是而非之感——究其根本,人居环境始终是人居环境,而海滨常见的红树林、海滩、潟湖,也是之前有所见识的生境类型。但那些稍稍远离大海和人居环境的岛中环境,给我带来的感受甚至超越了陌生,乃至于一种基于陌生感衍生出的不安感和恐惧感。
根据早年的研究,博奈尔岛上的植被被分为了18种类型。即便除去濒临海边的植被,剩下的分型依然让人头大,而且不同类型之间经常会存在相同的物种。但如果放弃详细区分细节,只谈博奈尔岛上最让人印象深刻、最无处不在的植被景观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由牧豆树(Prosopis juliflora)和巨型仙人柱们组成的森林。
仙人柱和牧豆树组成的森林可能是是岛上最为普遍的森林类型。这种森林在乡间公路的两侧尤其常见,而且其中植物组成相当单一。
类似的生境也会出现在北部和东侧的石灰岩山上,但可能会有更高的植物多样性(虽然也大概高不到哪里去)。
这种景象背离我迄今为止所有的经验和记忆:哪怕是在出现仙人掌的纪录片里,它们都应该散散地在干燥宽阔的沙漠中兀自矗立,绝不应该是面前如此狂气十足的模样......
牧豆树原产于加勒比地区,是一种还算有名的豆科植物,但它的名气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给人类带来的麻烦:作为多刺、生长快、再生能力强而且果实具有毒性的入侵物种,牧豆树不仅侵占了南亚、非洲、澳洲等地的大片土地,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一项在非洲开展的研究指出,牧豆树还有可能成为按蚊旱季重要的糖源植物,从而延长当地疟疾的传播季节。
博奈尔岛随处可见的牧豆树、虽然身上背负着诸多恶名,但它的的确确是博奈尔的乡土植物。
后期撰文的时候我才发现,岛上居然还有另一种长相相似的豆科植物:扭金合欢(Vachellia tortuosa,拟名自其种加词含义:各向扭旋的)有可能混迹在其中,两者可以借助叶片和花进行区分(但当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两个物种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甚至上图中的上层植物为牧豆树,下层为扭金合欢。
比起扎人的牧豆树,仙人柱显然更能吸引我的注意。这类生境中主要分布着两种柱状仙人掌,灰新绿柱(Stenocereus griseus,拟名自其种加词含义:灰色的)和秘鲁天轮柱(Cereus repandus),两种仙人柱经常会在同一片生境中出现。有些时候,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区分两个物种(意思是我万一认错了我也不负责),但在典型的植株中,灰新绿柱刺的排布相对规整,而且刺的数量较少,而秘鲁天轮柱往往覆盖着如白毛般的密刺,有些夸张。
除此之外,更低矮的加拉加斯仙人掌(Opuntia caracassana,拟名自种加词含义: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为其模式产地)会出现在这种生境的下层,同样常见。
灰新绿柱的植株形态和花——我甚至还有幸拍到了花!
我努力地选取了几张我认为应该是秘鲁天轮柱的照片。我发现部分仙人柱的上方部分的刺排布较为规整和稀疏,而下方老熟的部分则密布长刺,令我难以判断其物种归属。
两种仙人柱有可能杂生在一起,甚至是,真的零距离地长在一起。
相比之下,低矮的加拉加斯仙人掌基本就不存在识别的困扰了。
这种生境里的物种组成往往非常单一,但偶尔也可能随机刷新出一些有趣的植物:比如国内偶有引种的葫芦树(Crescentia cujete),以及附生在一些树干枝头(但恐怕不能是牧豆树的枝头)且同样广泛作为园艺植物的苔藓球(Tillandsia recurvata)。
在博奈尔的郊野不难见到葫芦树们的身影,它们巨大的果实能够成为黄肩鹦哥(Amazona barbadensis)的食物。葫芦树自然和葫芦科的葫芦没有半毛钱关系,它是一种紫葳科的植物。
比起苔藓球这个让人困惑的名字,我更愿意叫它们球苔铁兰——这是一种附生在乔木树干上的凤梨科植物,它们在园艺上大概可以被归入空气凤梨的大类。凤梨科几乎全部原生于美洲(仅一种分布于非洲),是此行中我最想看到的植物类群之一。
牧豆树和两种仙人柱的出现往往代表着这些生境受到过干扰和破坏。事实上,除了历史上的采伐,岛上大量流浪/放养的家畜也可能会岛上的植被造成影响——在这其中,几百年前由人类带来的驴子是岛上最为常见的流浪动物,甚至已经成为了博奈尔岛除红鹳之外的另一个为人熟知的代表动物。
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诞,但驴子确实是这座加勒比海岛上最常见、最大型的非人哺乳动物......
沿着动物的话题继续延伸:显然,无法期待在这种单一的生境中见到种类繁多的动物——事实上,单纯从鸟类的多样性来说,适逢干燥、炎热的旱季,有稳定水源、食物和遮阴条件的人居环境更得陆地鸟类的偏爱。这样一来,郊外的干燥森林反倒不是观鸟的良好场所。
我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比如上集提到的加纳利富埃特文图拉岛,以及去年去过的斯瓦尔巴群岛):在一些环境条件非常恶劣的地区,你总是能明显观察到许多物种借助人类有意无意制造的各种便利得以扩张其分布区,或在生存中获得优势;反过来说,人类对环境的影响在这些贫瘠或环境条件极端的地区显得尤为明显,而且这些影响往往是持续、深远的。
一些适应力强大的鸟类可以经常见于这些森林之中:比如堪称博奈尔捧场王的黄肩鹦哥,数量略少但同样常见的褐喉鹦哥(Eupsittula pertinax),以及无处不在叫声如漏电的曲嘴森莺(Coereba flaveola)。
一些鸟类在人居环境附近就能见到,但我不知为何却只在郊外的干燥森林中见到了它们:鲜艳且原生(顺便蛐蛐一下外来的普通拟鹂)的黄拟鹂(Icterus nigrogularis),加勒比海岛特有的珠眼嘲鸫(Margarops fuscatus),以及宛如文鸟的黑脸草雀(Melanospiza bicolor)。
不过,霸鹟们似乎更喜欢树木茂密的干燥森林,比如我在此类生境里见到了褐冠蝇霸鹟(Myiarchus tyrannulus)以及适应力似乎更加广泛的加勒比拟霸鹟(Elaenia martinica)。
岛上的高光物种:凤头巨隼(Caracara plancus)也有机会在乡野公路的森林边缘见到,但它并不是一种林栖性的猛禽。凤头巨隼是美洲特有的,比凤头鹰还大的隼科猛禽。它们通常会在博奈尔岛的荒野中寻觅各种食物,而被汽车压死的各种动物则是它们在路旁出现的一大理由。
鸟类之外,美洲鬣蜥(Iguana iguana)在博奈尔的郊野也有着不错的遇见率。这些大蜥蜴有时候会出现在道路旁的地面上,偶尔也会上到树木的高处。
美洲鬣蜥堪称豪华典藏版的变色树蜥,(理论上)出没于博奈尔的各种生境之中——但我见到它们的地方似乎都离前面提到的干燥树林不太远,那我就姑且将它们划拉进去凑数吧。
在美洲鬣蜥的盛名之下,岛上特有,而且在郊野中数量更多的博奈尔鞭尾蜥(Cnemidophorus ruthveni)反而没得到什么关注。
牧豆树和仙人柱的组合很容易让人感到厌倦,也很让我好奇岛上“更原生一些”的陆地森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虽然在多大程度上的之于次生的原生程度仍值得怀疑,但瓦亚卡步道(Wayaká Trail)的森林确实有着更高的植物多样性。
我在前期做旅行计划的时候,曾浏览过这条步道的环境照片——绿意盎然的各类乔木确实显得非常诱人。但当我真的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原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一片落叶林,季节性的落叶林,旱季会变得干了吧唧的落叶林!旱季的森林就像被火烧过,再用烘干机烤干,最后撒上一吨生石灰那样荒凉和干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记忆中的那个“别人看到的森林”联系起来。
瓦亚卡步道森林的旱季景观——想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造访热带地区的落叶森林。
这片的森林的另一大特点是地面被白白的石灰岩覆盖——细小的碎屑和石块是这里最常见的基质,但也可以见到不少半埋入地下的大岩块。结合岛屿的地质历史,这些石灰岩应该都来自从海中隆起的珊瑚礁——换句话说,这里大抵也可以算作我曾经在台湾见过的森林类型:高位珊瑚礁林(请见:【宝岛行记】其九 珊瑚之都)。
越往步道的深处走,越容易见到地表露出的连片大岩块。这些石灰岩不仅会改变土壤的酸碱度,也会影响土壤的含水量,这些条件都可能会影响本地的植物组成。
见到异地的熟悉森林以另一种形式呈现纵然令人兴奋,但要想在旱季识别森林中的植物则堪称折磨——不用过多解释,这个季节的大多数植物要么无花无果,要么连带着叶子也一起丢了......于是,我姑且靠着本地的物种记录和幼儿园时磨炼的比一比看一看的技巧,强行对林间的植物们进行鉴定......
愈创木(Guaiacum officinale)是这里知名度最高的植物,也是最好识别的乔木之一。它属于我们认知里植株大多矮小的蒺藜科。
遇到前几集中出场过的植物算是提前押中考点了:之前在红树林外围见过的报春花科乔木:乔木钟萝桐(Jacquinia arborea),以及之前在海滩上见过的山柑科乔木:芳香鼠柑(Morisonia odoratissima)。
特征鲜明、常见还有果实的植物是某种意义上的送分题,图为茜草科的灌状黑炬木(Erithalis fruticosa,拟名自其种加词含义:灌木状的)。
难度逐渐开始升级了,但好在三小叶也是一个重要的识别特征:漆树科的毒胶漆(Metopium brownei)。它和许多漆树科植物一样,它的树皮中也含有刺激性的有毒物质。
虽然一片叶子不剩,但树干的鲜明特征也可以辅助识别。深色树皮的是橄榄科的裂榄(Bursera simaruba),而树干像榕树一样折叠的则是豆科的巴西采木(Haematoxylum brasiletto,拟名自种加词含义:巴西的)。
只有叶子而且叶子形态并不特色的物种才是这片森林中最大的难点:自上而下分别是茜草科的刺茜树(Randia aculeata)、卫矛科的玉女樱(Crossopetalum rhacoma)以及杨柳科的颤脚骨脆(Casearia tremula,拟名自其种加词含义:颤动的)。
森林中还可以见到一些柱状的仙人掌,但它似乎并不是此前在外面见到的两个种类之一——从枝顶的黄色与缠绕的白毛来看,这可能是岛上的第三种仙人柱:白毛龙(Pilosocereus lanuginosus)。
林中的仙人柱和树木上附生着另一种空气凤梨:曲叶铁兰(Tillandsia flexuosa),它的体型要比前面出现的苔藓球大不少。
随着热风轻轻摇曳在枝头的附生地衣。在我的记忆中应该与冷湿绑定的它却出现在了截然相反的环境里。
不意外的是,在旱季,这片又干又晒又热的森林对动物们的吸引力说不定比外头的次生林还要低——毕竟这个季节里,仙人柱可能有花有果,牧豆树最起码能提供点树荫。
但这里,实在是太贫瘠了......
所以说,黄肩鹦哥荣膺博奈尔首席捧场王的称号实至名归。
在树上悬挂着的旧鸟巢可能来自曲嘴森莺,让人能依稀想象那个丰饶而温柔(但有更高登革热风险)的多雨季节。
森林的地面上,有着数量意外多的博奈尔鞭尾蜥幼年个体——多到每在步道上往前走几步,我都能听到簌簌的奔逃声从灌丛下传来。
森林中还能见到两种休眠的蜗牛:上图是一种花生螺:Cerion uva,下图则是一种树蜗牛:Mesembrinus elongatus。
至此,我的博奈尔自然记录也结束了。
在第一章中我便提过,这次博奈尔之行是一次久违的独自旅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习惯在旅行前寻找旅伴,或者反过来说,已经有些被“寻找旅伴”这件事绑住手脚——放心,以我的性格,我绝对不会忽视或者低估我在旅行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风险(我甚至提前查了这里是不是黄热病和疟疾的疫区),我只是觉得,多一个朋友同行多一些照应,多一些安全保证固然不假,但——长期让自己处于一个过于“有人兜底”的环境里,会让我少了一些探索未知的勇气和决心。
旅行如是,生活如是,虽然旅行的经验也不全能活用于生活便是了。
另一重感受是来源于我对于自然旅行的理解。前段时间,当我整理起几年前在婆罗洲的旅行记录时,我才发现那时的我有些太执着于加新,有时甚至连对加新都不够执着,而是处于一种大佬说啥我看看好不好看再决定看不看啥的状况。每个人希望从自然观察中获得的收获和体验当然可以不同,也无高下之分。但当我回看过去的旅行之时,我才发现我未能弄清楚一些当时或现在会感到好奇的问题,我并没有尽全力去理解那个地区的物种构成以及生态景观的形成过程、原因和背后的逻辑(即使我最后也无法理解)——在现在的我看来,这种程度的旅行体验远远不能让我感到满足。
但在博奈尔的旅行中,我竟然能够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基本完整地地探索了全岛有代表性的生境,并依靠后期的整理和资料查阅基本了解了博奈尔岛之所以成为我现在看到的样子的逻辑和理由——换言之,我所好奇的每一个现象都得到了解释(或起码是合理的推测),所看到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合理的——这意味着我在或深或浅地程度上触及了那个背后的理,并将它扩展和推导到我在这里看到的其他事物上,也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验证——我想现如今没有什么会比这让我感到更满足了。
当然,这个话题可聊的空间特别深,下次可以专门写篇推送。
总而言之,我很开心,我也很荣幸我居然能勤勉地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希望您也开心地读完了这个系列!
参考资料
Freitas, J. D., Nijhof, B. S. J., Rojer, A. C., & Debrot, A. O. (2005). Landscape ecological vegetation map of the island of Bonaire (Southern Caribbean) (pp. 64-pp).
Muller, G. C., Junnila, A., Traore, M. M., Traore, S. F., Doumbia, S., Sissoko, F., ... & Beier, J. C. (2017). The invasive shrub Prosopis juliflora enhances the malaria parasite transmission capacity of Anopheles mosquitoes: a habitat manipulation experiment. Malaria journal, 16, 1-9.
Maarten H.J. van der Meer (2022 Jul 19). Opuntia caracassana. Dictionary of Cactus Name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cactusnames.org/opuntia-caracassana
本家生态学博士就读中,虽然看板娘是妹子但是号主还是男的,
自然和ACG爱好者。在这里你可以看到:
自然旅行记录 生态保育杂谈 偶然说不定还有很厉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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