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沼白沙之地:法鲁 其一 与潟湖相依的小城

文摘   科学   2023-05-07 00:58   荷兰  
所以为什么会选择去法鲁(Faro)?
事实上,尽管法鲁是欧洲经典的海滨度假胜地之一,甚至有可能类比三亚之于国内的著名程度(有趣的是,法鲁也位于欧陆南端的一角,地理区位上和三亚也有些相似)。但对于中国人来说,法鲁的知名度远远小于同在伊比利亚半岛的里斯本、巴塞罗那等热门其他城市——一些中国游客即使选择来到法鲁,也可能是仅仅在此地中转,前往其他更著名的景点。
而我的法鲁之行也纯属偶然:当时我正在寻找欧洲的唯一一种招潮蟹:西岸非洲招潮(Afruca tangeri在哪里可以见到,我才发现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的一角:法鲁是一个分布热点地区。再一详查:这里有机场、有潟湖、有森林、有阳光和美食、有成熟旅游配套、有特色物种......
嗯,定了。



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哪怕不考虑招潮蟹,哪怕不考虑交通和旅游配套设施,位于葡萄牙南端的法鲁也是一个颇具特色的地区——法鲁标志性自然景观莫过于与城市相邻的潟湖。这片潟湖面积非常巨大,其中密布水路,以及随潮汐涨落周期性出现和消失的滩涂,并在南面以几座沙洲与大西洋相隔。

法鲁旧城区一角,一条铁道铺设在古老的旧城石墙和潟湖边岸之间。

法鲁城边周期性变化的潟湖景观(低潮/高潮),低潮时露出的大部分滩涂都会在高潮时被淹没。

既然与海和潟湖相伴,法鲁当地人的生活也与之息息相关——除了依托于潟湖开展的旅游业,制盐业也是当地历史悠久的特色产业之一。图中是位于法鲁城郊的罗马时代(约公元2世纪)遗址:这是当时人们制作盐腌鱼(四舍五入可以算作某种意义上的咸鱼,但制作工艺是密封腌制而非暴晒)的设施——有趣的是,这个遗址背后的水域正是目前仍在使用的盐田。

尽管潟湖是法鲁最具特色的生境,但在法鲁游记的第一集,我决定还是先把目光集中到法鲁城内——说起来好像这也是我写游记的传统了,第一集永远都是先介绍城市内或者周边能看到的东西,然后再转向本地的野外生境之中。
我一直认为,每个地区的城市生物相是了解一个地区生物区系组成、气候、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互作历史等等方面的切面——一方面,城市的物种组成相对简单,识别和检索的难度更小,识别并了解这些物种之后可以见微知著,粗略了解本地的物种类群的大致组成。
与此同时,每个物种出现在城市之中又并非偶然:因为它们既然能够出现在城市中,必然与其独特的适应力以及当地人类造就的,只有它们能把握到的机遇有关——这就是了解一个地区城市生态中充满醍醐味的那一面了。
法鲁亦如是,这座小城的生态亦有着可深可浅的方方面面。

法鲁老城区的一景,这恐怕也是本文里为数不多的游客照了,且看且珍惜。



当我刚到法鲁,乘坐着公交车缓缓进入车来车往的市区时,第一个吸引我的是路旁的行道树——我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远在伊比利亚尽头的法鲁城市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中,竟然出现了苦楝(Melia azedarach)、洋紫荆(Bauhinia variegata)、垂叶榕(Ficus benjamina)等常见华南园林植物
不难想象原因:毕竟在历史上,葡萄牙是在地理大发现时代中最早开展航海探索、贸易、殖民活动的欧洲国家之一,而这些原产亚洲的植物也许早在数百年之前,就经由各种各样的渠道进入了葡萄牙。但无论如何,我对这些植物生境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温暖潮湿的岭南,而不是眼前干燥暴晒的地中海沿岸。

法鲁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的苦楝。时值苦楝的花期,大街上飘散着一股非常熟悉的苦楝花骚香味。

苦楝枝端的细节。虽然它们的花和叶与东亚的同类们相差无几,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它果实的情况——在国内,我见过的大多数苦楝在花期时,枝头上通常很少见到大量垂吊的果实,这很可能是冬季鸟类(如鹎类)的采食,以及东部地区冬季多雨多风的天气导致果实大量掉落两个因素引起的。但是在法鲁,冬季的天气温暖和煦,同时本地大概缺乏优势性的食果鸟类——这两个因素有可能导致本地苦楝的枝头即使在春季盛花期,仍滞留着不少枯萎变黑的果实。(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也有我的朋友给出了一些国内苦楝花期时仍有果实留存的案例,故这里的推论我仅仅于我自己所观察到的情况。如果各位读者如果有类似的例子,也可以在评论区进行补充,非常感谢!

公交站旁正在盛放的洋紫荆,它的出现完全颠覆了我先前认为的它们应该生长在温暖湿润的华南的印象。但根据@西贝 大师提供的宝贵意见,这种植物的自然分布区中其实包括印度、中南半岛、云南干热河谷等至少会出现季节性干旱现象的地区。因此,与其说它们是一种耐干旱的湿润地区植物,倒不如说它们本就是一种在原产地就会遇到干旱的植物——这么一看,就不难理解它们为何能够在地中海的烈日下盛放了。

墙边的枇杷(Eriobotrya japonica)也是法鲁街头有些让人意外的东亚水果,可惜在临走前没有能尝到葡萄牙的枇杷是什么味道(不过晚两天走的朋友吃到了,评价是挺好吃的)。

相比之下,同样来自东亚的柑橘(Citrus reticulata)就显得没那么奇怪了——值得一提的是,柑橘也是伊比利亚的名产之一。

当然,法鲁的街头也不全是来自东方的植物,图中的南欧紫荆(Cercis siliquastrum)就是欧洲南部地区特色的行道树之一。

从一个城市的行道树能够侧面了解这个地区的气候和人文历史,但若是想更多地了解一座城市的自然故事,还是要关注生活在其中的野生动植物。而谈到植物,则不能不提城市杂草——随着生境的不同,法鲁的城市杂草亦可以展现出完全不同的组成和多样性。
比如,和许多保留有石头建筑的城市一样,法鲁的石墙、石砖缝生长着许多有趣的杂草种类。其实,这类石墙生境和野外的石山通常十分类似,不少岩生植物和动物(比如一些蜥蜴和鸟类)都可能借人类提供的如此便利,顺势拓殖到城市环境中。

法鲁老城区的石墙生境,不少植物都会扎根其中。

一年生山靛(Mercurialis annua)是老城区石墙上的优势种。这种大戟科植物和华南常见的同科亲戚:铁苋菜(Acalypha australis)长相非常相似,适应于各类生境。

在港口边石墙上见到的南欧墙草(Parietaria judaica),听名字就能感受到这种植物和石墙藕断丝连的依存关系。它和同样分布于华南,同样属于荨麻科的雾水葛(Pouzolzia zeylanica)也非常相似,而且后者也可见于水泥墙缝、砖瓦路缝中。

石墙上的欧林钟花(Campanula erinus),光看花的形态,完全无法把它和风铃草属联系到一起。

刺距缬草(Centranthus calcitrapae),一种广布的败酱科杂草,石墙也是其常见的生境之一。

白花茛菪(Hyoscyamus albus)常常出现在石墙上,虽然它们看起来并不那么白花。

岩生棉毛菊(Phagnalon saxatile),不开花的话,植株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像迷迭香。

外来的光烟草(Nicotiana glauca)也生长在石墙的缝隙中。它在各种意义上都和国内常见的烟草属植物大相径庭。

荒地的杂草组成和石墙上的差异甚远。法鲁的荒地就和世界上别的空旷城市荒地的情形类似:少数优势种往往在其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噼里啪啦长得哪哪都是。

法鲁城中空旷荒地的植被景观。

这种模式和格局当然不令人意外,但了解其中哪些物种常见,哪些物种稀有则是观察城市生态中非常有趣的一环——比如某些科属几乎在世界各地的城市荒地中都能称王称霸,但各地又有自己不同的优势种。而正是在基于自身不断丰富的阅历的基础上,反复比较这种相似性和不相似性,才可感受到那种“原来还可以这样”的震惊和“原来是这样”的通彻。

菊科植物在世界各地的荒地中常常都是优势性的物种。在法鲁,仿佛白花鬼针草一样的茼蒿(Glebionis coronaria)和巨大的刺苞菜蓟(Cynara cardunculus)在荒地中相对优势而泛滥——前者就是那个在国内被当成蔬菜的茼蒿,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它的原产地就是地中海沿岸。

黄花酢浆草(Oxalis pes-caprae)是法鲁本地常见的外来植物,某种意义上可以类比于南方的红花酢浆草(Oxalis debilis)。它们虽可出现在荒地、路边草丛等生境,但似乎它们更擅长在存在一定人为干扰的松林中大量生长。

路边的牻牛儿苗属(Erodium)杂草,相当常见。回头一查才发现法鲁地区存在不止一种牻牛儿苗,甚至其中能当路边杂草的都不一只一种。图中这种很可能是柔软牻牛儿苗(Erodium malacoides)。

蓝蓟属(Echium)植物是欧洲一类常见的荒地紫草科植物。法鲁常见的是毒蓝蓟(Echium plantaginum),它们多呈塔状生长的亲戚不太一样,它们似乎更喜欢横向发展,植株通常看起来不是很高。

野生的罂粟属(Papaver)植物也是欧洲次生环境中的常客,其中最有名的大概是虞美人(Papaver rhoeas)了。这次在法鲁的路边,我居然偶然见到了两种:红花的杂交罂粟(Papaver hybridum)和橙花的长果罂粟(Papaver dubium)。

植物之外,栖息在法鲁城中的动物也值得留意。法鲁城市中能见到多种非常具有南欧和伊比利亚特色的鸟种——尽管这些物种也有机会在更为野生的环境中见到,但城市中的个体可能相对更适应于人为干扰,从而变得更加容易观察和拍摄。

法鲁的黑头林莺(Curruca melanocephala)就和当地餐厅的腌橄榄一样常见和特色。在这个季节,无论是在法鲁的城市公园还是在野外,它们总是积极地在树丛和灌丛里穿梭和鸣唱。

远处的枝顶和楼顶经常会站着一些黑色的、乌鸫体型的鸟,不要下意识地当成欧乌鸫就给略过了,它们很可能是纯色椋鸟(Sturnus unicolor)。纯色椋鸟几乎只分布在西地中海沿岸的一部分地区(包括伊比利亚半岛、撒丁岛、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地),算是个地区特有种。

金黄色的欧洲丝雀(Serinus serinus)是我的久加不得的怨念之一。它们虽然理论上广布欧洲,但似乎在南部会更常见一些。在法鲁,它们在公园草坪上就能轻松见到。

法鲁城的上空几乎总是飞着大群的燕子。里头既有金腰燕(Cecropis daurica)、西方毛脚燕(Delichon urbicum)这样的真 燕子,也混杂着不少雨燕:除了左图广布的普通楼燕(Apus apus)之外,还会右图这种几乎只分布在地中海沿岸、西非和阿拉伯半岛的地区特色:苍雨燕(Apus pallidus)。二者外形比较接近,拍摄下来之后可以通过喉部的白色面积和苍雨燕特色的腹部鳞斑进行区分。

广布欧洲的欧金翅雀(Chloris chloris)和红额金翅雀(Carduelis carduelis)在这里也很常见,而且我在主观上甚至觉得,它们在这里似乎要比在欧洲北部更常见一些。当然,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常见到照片都忘了拍的家麻雀(Passer domesticus)。

人类的城市生态系统中永远少不了与之配套的野生咕咕。法鲁配套的款式是家鸽和灰斑鸠(Streptopelia decaocto)。

在法鲁也能见到隼在城市公园的开阔地里悬停捕食的英姿。不过问题在于,伊比利亚半岛可见红隼(Falco tinnunculus)和黄爪隼(Falco naumanni)两种,二者的雄性个体差异明显,但二者的雌性和幼年个体来说,可能很难在野外识别到底是哪个物种。

与潟湖相依的城市里不能没有水鸟。在黄昏退潮时,据说总是能见到一些鸻鹬出没于城市的岸边,但我们没有遇到黄昏时的退潮。图中为在堤岸边觅食的矶鹬(Actitis hypoleucos)和在港口里泡着的黄腿银鸥(Larus michahellis)/ 小黑背鸥(Larus fuscus)。

但要说起来法鲁非常著名且几乎不会错过的鸟种的话,那还得是无处不在的白鹳(Ciconia ciconia)。它们高度适应与人类相伴的生活,在城市地标和市中心的路灯上筑巢繁殖。

站在市中心路灯上的巨大白鹳大概很难不吸引游客们的注意。

清晨,两只白鹳个体站在它们位于市中心路灯上的巢中。

Arco da Vila不仅是法鲁最负盛名的历史地标之一和通向老城区的入口,还可能是市中心最稳定能见到白鹳的地点——多对白鹳就在建筑的顶部筑巢繁殖,以至于都能成为本地的特色景观之一。

夕阳下,我们还目睹一对白鹳在巢中交配的场景。二者在简单的交配之外,似乎还有更多的互动行为。

最后的部分,应该留给城中不算丰富的潮间带生态——相比于大潟湖和外海异彩纷呈的生态,位于市中心城市港口更像是免费的体验版——但反正也得来到市中心来活动,看看也无妨。

在市中心的港口附近能观察到三种野生蟹类,分别代表了法鲁三种不同的海滨生境类型:偏好海草床和潟湖靠外侧潮间带的滨岸蟹(Carcinus maenas)、偏好岩礁和消波块生境的云斑厚纹蟹(Pachygrapsus marmoratus)和偏好潟湖内大片开阔泥滩的西岸非洲招潮——前面提到,西岸非洲招潮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标种,在后面的篇章中将会详细介绍。

港口岸边的石壁旁常常能见到一些有趣的潮间带动物,而其中最特殊的莫过于大量的斑海兔(Aplysia fasciata。它们似乎会攀附在石壁上啃食藻类,有时也能见到它们如蝴蝶一样在水面游泳的样子。

无论高潮还是低潮时,都能见到这些黑色的大家伙出现在港口边的石壁上。

有些吊诡的是,尽管斑海兔有着不算弱的运动能力,但是在港口通向水中的石阶上,总是能够见到非常多脱水干死的斑海兔,看起来就像是退潮时来不及撤离最后搁浅在岸上的个体。由于我并不了解海兔和裸鳃类的生态习性,我实在是无法准确解释为什么它们无法快速离开,但个人猜测,这种石梯很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了斑海兔的陷阱——石梯上附着的藻类诱引海兔前来取食,最后令它们命丧于此。

干死在岸上的斑海兔尸体(亦或是半死不活的个体),也许这就和夏日被屋内灯光吸引进来,最后死在窗边的飞虫一样吧。

参考资料:
一个用来查葡萄牙植物的网站:Flora.on,由葡萄牙植物学会(Sociedade Portuguesa de Botânica)运营。这个网站非常好用,不仅能展示每个物种的照片、基本信息,甚至还能援引到伊比利亚植物志的对应部分:https://flora-on.pt/#
古罗马遗迹的信息参考自现场的导览牌。
部分物种鉴定参考自iNaturalist:https://www.inaturalist.org/(iNaturalist. Available from https://www.inaturalist.org. Accessed 2023. 5. 6.
感谢@西贝、@异草志对本文的内容考证及物种鉴定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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