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长沙的春天一样,自我开始系统地观察和记录自然开始,我几乎没有在长沙经历过一个相对完整的秋天。更讽刺的是,我对它秋季的了解程度甚至不如我短暂旅居过的其他城市——仔细想想这件事好像是真的:将近五年的广州,两年的乌普萨拉,半年的台中,三个月的苏州。我都无一例外地在这些地方经历过一年中的后半截时光。
今年有幸,我能够在长沙补上春季与秋季的自然观察,感受这座城市一年中最富于变化的两个季节。关于春季,我算是留下了两篇还算全面的记录(烈士公园的春季长卷与山上的飞蚊症——长沙春季猛禽观察小记,本来还想写一篇更加全面的记录作品,不过后面搁置着搁置着就鸽了)。而关于秋季,尽管生活和工作的繁忙让我无法事无巨细地记录长沙的秋季生态,但回头看看自己拍的素材,似乎也能够给各位呈现一些长沙秋季颇有特色的物种、现象与景观——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中使用的绝大部分素材为2022年拍摄。但为了增加纪录的广度,我在这里也使用了少量2020年晚秋初冬时短暂回长拍摄的素材,特此说明。)
从地理上来看,长沙没有密集的水网,但宽阔的湘江将长沙分成东西两区的格局,绵长的捞刀河与浏阳河又在城中蜿蜒而过——恐怕对于每个长沙人来说,哪怕没感受过洞庭的烟波浩渺(当然这也是不太可能的),也不至于不对穿城的江河毫无感情,更遑论没有受赐过它们的养育和馈赠。
正是如此,长沙人与长沙的其他生命依托着江河寻求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人类引水灌溉稻田、蓄积养鱼,形成了人工或半人工半自然的湖沼湿地:它们在为人类提供食物的同时,也成了其他生命的家园;与此同时,江河之滨的生态也与江河本身的涨落息息相关——许多物种来到了这里,接纳了由河川定下的法则。
我前面提到,秋季是一个富于变化的季节——这也意味着在这个季节里,我们能够有更多的机会,见证长沙的水是如何在这些生境之中实现它所许诺于生命的各种可能性。
“鱼米之乡”——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反复拿来形容湖南地区水域辽阔,粮食富庶的词语。长沙也不例外:长沙郊区就能见到许多的水塘和水田,以至于让我觉得那就是长沙乡野的最典型的景观。
藕田、鱼塘、或是自然和半自然的水塘——长沙乡野的水塘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形式。它们大小各异,而又无处不在。
秋光下的郊野水塘其一。我个人特别喜欢这种不是单纯由开阔水域构成的水塘——在这片生境里,你能看到水面、荷丛、湿草地甚至是一小片森林。它们没有边界和人工感地融合在一起,蕴含着无穷的生命的可能性。
秋光下的郊野水塘其二,水塘旁变色的乌桕(Triadica sebifera)在秋季非常惹眼,
如果水塘中的水位保持在恰到好处的深度,同时其面积够大,又有足够的,能够和人类保持距离的活动空间,那么许多游禽与涉禽都不会介意在此驻足,甚至是在此度过整个冬天。
水塘上空飞过的鸭群,由白眉鸭(Spatula querquedula)与绿头鸭(Anas platyrhynchos)组成。鸻鹬,鹭类甚至是白琵鹭(Platalea leucorodia)这样的涉禽,都有可能出现在长沙郊野的水塘中。
除了水塘,连片的金色稻田是长沙秋季乡野最常见的景观之一——仿佛到了这个季节,乡间的马路两旁就应该是这样的金黄色。
金黄色的田野与绿色的小山丘,这大概是长沙地区最具代表性的乡野景观之一了——长沙,乃至湖南的许多地区虽然罕有壮美的高山,但也并非如东北和华北平原一样平坦辽阔:海拔不高的丘陵孤立却密集地铺陈在大地之上,田野与民居便在其中的低地之间延展开来。
稻田为人类提供主食的同时,也为不少鸟类提供了合适的生境:黄胸鹀(Emberiza aureola)大概是其中最为明星的物种。每年春季和秋季,黄胸鹀都会路过长沙郊野的农田——而它们秋季过境长沙的时间点正与本地稻田成熟的时间相吻合,因此能在这时见到这种金黄色的小鸟在金黄色稻田中觅食的景象。
黄胸鹀之所以成为明星,至少很大程度上并不来源于其外表与习性,而是因为其受迫于人为猎捕直至极度濒危的窘境与近几年针对该物种的保护宣传——如此种种,尽管难说人类是否真的有机会让这个物种转危为安,但也许近年来逐渐增加的目击记录,迁徙路线上逐步开展的针对性监测以及各方面对该物种的逐步重视,还是能让我们感受到人类的关注似乎为这个物种的明天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与很多鹀一样,黄胸鹀秋季最青睐的生境之一便是正值结实期的禾本科高草丛,而人工稻田正好符合了它们的生境需求——大概可以这么说,当我们的祖先决定因地制宜地培育水稻作为粮食作物开始,我们与黄胸鹀,以及其他适应于湿生禾本科草丛的动物就必将产生各种各样的交集。这种联系有好有坏——比如人类对于农田的扩张使得许多原本不适合它们栖息的生境转化成它们的栖息地,但人和这些野生动物的频繁接触也可能为双方都带来未知的命运。
在稻穗上取食的黄胸鹀。
当然,秋季的稻田里还能见到其他的鸟类。
蓝喉歌鸲(Luscinia svecica)常常出没于开阔的深草地中,这一点与歌鸲属其他成员偏好灌丛和林下生境的习性有着很大的不同。不知为何,虽然我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见过蓝喉歌鸲(这其中甚至包括北极圈内的繁殖地),但印象里却从未见到真正蓝喉的蓝喉歌鸲......
田边飞蓬上站立的棕扇尾莺(Cisticola juncidis),它们也非常喜欢密集的高草生境。
东亚石䳭(Saxicola stejnegeri)是南方地区常见的冬候鸟,是秋冬季节长沙各类草地与湿地的常客。对比广州,长沙的东亚石䳭似乎来得格外早,不排除其中有部分是过境并将继续南下的个体。
黑卷尾(Dicrurus macrocercus)是长沙农田生境里常见的夏候鸟,常见到仿佛那些水稻田上头纵横交错的电线上不站几只有点不太对劲的程度。尽管它们不在长沙越冬,气温尚可的初秋时节,还是有机会见到它们在田野上空上下翻飞的独特姿态。
红尾伯劳(Lanius cristatus)在迁徙过程中可以在从森林到旷野的各类生境见到,但也许是春秋迁徙路线的差异,春季在长沙非常常见的红尾伯劳在秋季似乎并不常见。
很快,金黄的稻田就会被收割完成——高高的稻丛在几天之间就会变成矮矮的稻茬,而这象征了这场耕种周期的结束。生活在其中的鸟类可能会适应这种变化,或是踏上新的旅途,继续寻找可供越冬的地点。但在我看来这也并非坏事——农田毕竟是生产粮食的场所,不可能全部为了保护鸟类而服务;而且事实上,在许多实际的案例中,秋冬季节被收割过后的水田将会成为鸻鹬和雁鸭这些偏好开阔生境鸟类的停歇地与觅食地。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一直相信在自然保护的问题上,有些时候保持现有的,可持续性的人类与野生动物对于资源利用上的共存可能是一种更安全、更经济的方式。但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在这种共存下发生的长时间尺度的、缓慢而隐蔽的消极影响可能是很难被监测和注意到的——例如已经有文章报道,鸟类可能在冬季利用农田生境时使自身暴露于农药污染的环境中,而这些有毒物质则有可能对鸟类的生存造成不利影响。
稻田到稻茬的变化也是农耕中的重要一环,也许对人,对鸟都是这样吧——既然这些野生动物决定投身于农田之中寻求机会,那么它们或许必须去适应这里的规则,获得利益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如果把水比作肺里的空气,将水源引流的终点:稻田与水塘看作是肺泡,那将这些肺泡联系起来的河流就像是大小不一的气管——尽管这种比喻多少带着一些来自学生物出身的人对于世界的一些奇怪理解,但这也足见这些河流的性质与意义所在。
当然,我确实没有能力和想法多聊这些河流之于农渔的重要性。我对它们的关注自然还在生态的一面:事实上,在我看来,河滨的生态景观就应该是长沙最有特色的自然景观,而在这里甚至可以不用加之一——从生态的角度来看,河流串联起了长沙密布在各地的湖沼,为这些湿地提供了重要的水源、物质交换的渠道以及物种移动的通道;另一方面,这些江滨的生境会随着季节性的水位变化而发生变化,一系列物种也在以它们独特的方式适应这种生境。
淡粉色的蓼属(Persicaria spp.)植物会在秋季的乡间河道两岸大量开放,非常绚丽。蓼属植物中有不少种类都适应于湿润泥地或浅水生境,且会在秋季集中开花;而又大概是因为蓼属植物花结构中显色的花被片相对硬质,所以这种粉色的景观往往能维持相对长的一段时间。
乡野的小河两岸壮丽的粉色花海。其实严格来说,这些蓼属植物也能够在水塘沿岸和大河沿岸生长,但在我个人目前看来,蓼花开放时最具景观效果同时也是最容易引人瞩目的地方,仍是这样的小河畔。
蓼属植物是一类颜值技能点点得很奇怪的植物——在单看一朵花时,你大概会觉得它充满了美感;但当你放大点看看整个花序,一棵植株,乃至一丛植株的时候,你又会为这种掩饰不住的杂草味儿频频摇头;但直到它拿出那种一泻千里的气势,在河道两岸铺陈开来的时候,其梦幻般的美感又会重新显现。
流经城市的河道则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河道两岸多为宽阔的,且可能被季节性淹没的河滨平地。而在这类河滨平地上,又会有着颇为多样而不同的生态面貌。
相对矮小的禾本科植物与适应较强的其他非禾本科杂草构成的深草丛。
这类生境之中的鸟类组成和前面提到的稻田比较类似,纯色山鹪莺(Prinia inornata)、蓝喉歌鸲以及文鸟和鹀类都有可能在其中活动。
往往在此类生境中,禾本科虽然占据优势,但是其他适应较强的双子叶植物仍有较多的生存空间(当然,这其中又以入侵植物作为代表)。秋季,截叶铁扫帚(Lespedeza cuneata)在河滨的深草地间大量开花,这种左右互搏的感觉看起来甚至有一种欧洲帚石南(Calluna vulgaris)灌丛的既视感因为它们俩都叫帚....。
在部分地区,非禾本科植物也可以占据相对主导的地位。蒿属(Artemisia spp.)植物是江滨常见的菊科杂草,它们有时也能作为地被植物覆盖一片区域。
上图中的黄色意大利面惹人注目,其实这是一种外来的寄生藤本植物:原野菟丝子(Cuscuta campestris,上图),原产北美;而江滨还能见到本土的同属寄生植物:金灯藤(Cuscuta japonica,下图),它们都会在秋季开花。
高大的禾本科植物和耐淹的垂柳(Salix babylonica)等乔木组成的河滨景观。在这种生境中,高大的禾本科植物和乔木占据了更多的优势。
在我心目中,芦竹(Arundo donax)等高大禾本科植物一直都是特别神奇的类群,因为它们是一类和树一样高,甚至还要更高的草——当然,高大草本在植物界中并不鲜见,只是这类高大禾本科植物可能是离我们距离最近,对比最直观(因为旁边就有乔木)的巨型草本了。
随着垂柳、杨(Populus sp.)等乔木能够在河滨占据更多的优势,一些林栖性的鸟类也有机会出现在这类生境中,如图便是一只停歇在河滨柳树上的发冠卷尾(Dicrurus hottentottus)。不仅如此,红喉姬鹟(Ficedula albicilla)、红胁蓝尾鸲(Tarsiger cyanurus),甚至是对森林看起来依赖度更高的灰头绿啄木鸟(Picus canus)、丘鹬(Scolopax rusticola)都有可能出现在河滨的森林之中。
湘江边的大型禾本科植物组成的植被景观则更加震撼。每到晚秋和初冬时分,以荻(Miscanthus sacchariflorus)为代表的植物会将整个江滨染上白色。
秋季的大型禾草之间,也能见到蓼属植物的开花的踪迹——可惜我不了解蓼属植物的识别,准确点说应该是听过朋友帮我认了一圈,然后转头就忘了......
由河岸延伸到水边,生境则会有更多的不同——某些更加依赖水位涨落的动植物会选择这样的生境栖息,仿佛就像海滨的潮间带生物一样。
秋季,不少迁徙性的鸻鹬会路过长沙,它们除了会利用前面提到的农田、水塘等环境之外,露出的河滨泥滩地同样也是它们停歇的场所。
环颈鸻(Charadrius alexandrinus)、金眶鸻(Charadrius dubius)、长趾滨鹬(Calidris subminuta)都有可能出现在河滨的泥滩生境中。它们通常见于泥滩靠近水线的位置觅食。
除了动物,还有一些植物也是这类生境的适应者。虾须草(Sheareria nana)绝对是其中相对特化且依赖河滨水位涨落的植物之一。虾须草是一种菊科植物,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它们的植株会被河水淹没,沉于水下生长。而到了秋冬时节,水位下降,它们的植株则会露出水面,趁机开花。
虾须草的植株及其生境。在我看来,虾须草的植株形态已经完全超越了“杂草”这两个词所代表的类群所能展现的随意生长的程度的极限。如果没有朋友的特别指教,我完全不会认为岸边的这一丛歪七扭八的玩意儿是或者且正常生长的植物。
正在开花的虾须草和其花的特写。虾须草虽然长相凑合,头状花序的大小也非常堪忧,但仔细看来确实有一种精致而别样的美感——起码还是个菊科的样子,它们也在很认真地开花啊......
值得一提的是,长沙河滨生态颇具特色的同时,它们也很可能是脆弱的:今年的夏秋季节,长沙遭受了非常严重的旱情。干旱导致江河水位连日减退,大量的泥滩地裸露了出来——这种泥滩地和海滨周期性淹没的滩涂有很大不同:较高位的泥滩由于长时间受不到河水的淹没,会逐渐干涸而龟裂,原本栖息其中的动植物也可能因为长时间暴晒与干旱而死去。
一般来说,有限的河水涨落是这类江滨生境的自然现象,如前所述,许多生物能够适应于这种循环,并从中获得生存的机会。但由于极端天气的影响,这种涨落的周期和幅度可能变得过长,从而可能影响到动植物的原本的节律。
今年秋季由于水位下降而裸露的大片泥滩地。可以想象,生长在江河之滨,以及依赖于江河供水的动植物都因湘江的水量减少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湘江是长沙的母亲河,它的喜怒哀乐牵动的是无数生灵的利益甚至是命运。这一点不论是对长沙人,还是对栖息在长沙的野生动植物来说,大概都是如此吧。
参考资料:
Lennon, R. J. , Peach, W. J. , Dunn, J. C. , Shore, R. F. , & Brown, C. D. . (2020). From seeds to plasma: confirmed exposure of multiple farmland bird species to clothianidin during sowing of winter cereals. 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 723, 138056.
感谢@Plantor CyclobalanoPsis 大师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听 猎 户 说
本家生态学博士就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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