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崾岘(文/郭晓琦 诵/强歌)10-10

文摘   2023-07-19 00:02   甘肃  

没料到夜里又落了场雪,门前土苍苍的山疙瘩,再一次被大雪覆盖。仿佛戴上毡帽,穿上毡马甲,靠在一起晒太阳的巨人。缠山小路也藏进了暖融融的雪被里。

冒着一场雪来,看来得踩着一场雪回去。牛实诚和康康帮着清扫完场院,把手推车推出大门,准备出发,却被杏拦了下来。手推车是他们在夜里昏暗的灯苗下绑好的,比来的时候重了很多。除了那张七尺大弓,两卷竹帘子和一些小件工具外,还多出东家为他们准备的小米、荞面、萝卜洋芋和两条羊腿。为了让牛实诚和康康回去带点羊肉,过个好年,杏和刘根子提前宰杀了一只羊。

这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贵重的让牛实诚心里不安。满打满算,包产到户刚满两年,塬上人家过年能吃上白面馍馍了,汤里也漂上一层红油星子,这已经很奢侈了。境况稍好点的人家,逢年过节最多也就买二三斤猪肉。女人杏包了羊腿,牛实诚是要付钱的,但杏坚决不收。杏笑着说,康康娃今年只能打个下手,就你一个人,挣那么点血汗钱,给了我你们咋回去,不过年了?牛实诚坚持,杏说生气了。刘根子也搓着手,在一旁帮腔,牛实诚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又干耗了一天,牛实诚实在是坐不住了。幸好山路隐隐约约地从积雪中浮了出来,但白天一出太阳,阳坡路上雪水横流,一地烂泥,脚下打滑不方便。牛实诚决定正午结结实实睡一觉,后晌时分出发,和康康赶夜路。夜路硬邦,好走,也省力。

牛实诚和康康比预计早动身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出门那会,日头离西山口还有百十丈高,应该是后晌三点钟的样子。杏早早就给他们做了羊肉泡,吃得结实,牛实诚感觉浑身都是劲儿。刘根子在半山湾里帮村里逝去的老人打坟,杏在门前吼了声。刘根子听到吼声,撂下手头的活,一个蹦子就从黄土大洼上溜了下来。东家一家三口送出半里地儿,杏拍打着康康肩头上的浮尘,再三叮嘱,像是送出远门的孩子。临别的时候,杏认认真真看了牛实诚一眼,牛实诚明白杏眼神里那点意思。他故意大着声回应,说,放心,你们都放心,好日子就要来了。为牛实诚和康康送行的,还有哑女,东家都回去了,哑女还啊吧啊吧地跟了好一会,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什么。最后牛实诚向她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康康也摆手,还向她喊了几句话,哑女才停下。直到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哑女站在原地,朝他们张望。康康心里就隐隐有点作痛,他认为哑女不像牛实诚说的那样,她是能听见声音的,绝对能听得见。

除了陆地上,天空也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一群乌鸦。康康不知道,那群乌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阵势越来越大,密密扎扎,都快遮住大太阳了。兴许就是出发前,杏朝着山湾里吼叫刘根子,一并吼过来的。牛实诚和康康埋头在地上走着,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着,哇啦哇啦地聒噪,声音苍凉。呸呸呸,牛实诚朝着天空唾了几下,心里泛起些不安。

沟道里有唢呐呜咽,断断续续,幽幽怨怨,像一个女人漫不经心的哭唱。这年关啊,又一个人没能熬过去。果不然,刚转过一个弯子,迎面就撞上送葬的队伍。牛实诚和康康急忙把独轮车停到壕沟边上,让开路。吹唢呐人走在前面,腮帮子鼓出两个大包,挑引魂幡的,撒纸钱的,抬棺材的,披麻戴孝的一溜儿排开,慢腾腾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带着落日下垂的气息。他们一直目送着送葬的队伍走远。人都死了,还得过崾岘?真是坎坷。正沉吟着,一个黑影子已经戳到了面前,吓得牛实诚打了个长激灵。康康早已躲到了独轮车后面。看清了,是位黑婆婆,颧骨高凸,眼窝深陷,衰老到了狰狞的地步,跟鬼一样。鬼是啥样子,牛实诚没见过,但他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黑婆婆的白眼仁子瞪了老半天,突然指着牛实诚嘟嘟囔囔,你们咋才来,啊?人都死了,到死没睡上一页新毡。牛实诚腆着脸笑。你还有脸笑?你给我说,你们咋才来?他可是等了三年了。每年他都要死好几回,比头发丝丝还细的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还不是等着一页新毡……牛实诚突然就难过起来,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话语却清楚的让人吃惊。你们咋才来,啊?我的篮子呢?我得去给他送吃的,他还没吃饭就被抬出来了……黑婆婆胳膊上挎着篮子,嘴里不停地咕哝着,颤颤巍巍地走了。康康松了口气,他感觉她其实就是一只落了单的乌鸦,瑟缩着叫了几声。那声音穿过弯曲的空谷,听起来嘶哑,凄楚而又绝望。

再次抬头时,那群真正讨人厌的乌鸦早已没了踪影。离西山口还有百十丈高的日头,似乎一脚踩空,倏忽间就跌落进了幽深的山窝子。天说黑就黑了。康康不说话,依然走在前头,弓着身子拉,牛实诚在后面掌着辕杆推。归家心切,缠山路很快就被丢在脚后,唯有独轮车滚动的木轮子碾在积雪和冰凌碴子上,“嚓嚓嚓”脆响。

凌晨一点的样子,稀稀拉拉飘起了雪花。康康喝水,牛实诚卷了根旱烟点上,抬头瞅了瞅亮光光的夜空。蹊跷,白天还晴空万里呢,哪来的雪?看来老天爷是下雪下开心了,要把几年的雪搁一块撒了。脚下得赶紧着点,早一步上了塬就好。牛实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康康。到了塬上就方便多了,庄户人家住的稠,随时可以找个茅草房歇缓,打个盹。

雪是越飘越恣意,飘出了铺天盖地的气势。还好,牛实诚和康康就要过野狐湾崾岘了。山路十八弯,处处是崾岘。过了这最后一个崾岘,再走半个时辰的靠山路,就上塬头了。


一小段斜坡,康康换到旁侧,向后拉绳子,帮牛实诚控制颠簸的车子。到了坡底,稍一拐弯,又得上坡,上了坡再下坡。野狐湾崾岘属于崾岘套崾岘那种,近似于“W+S型”。一番折腾,膝盖软得随时会扑通一声跪下,眼见就到崾岘底部的时候,康康突然停下来,惊叫一声。顺着康康的手势,牛实诚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两盏绿灯笼,在雪地上晃动。狼——牛实诚惊呼,一把将康康扯到自己身后。

千真万确,就是狼。狼耷拉着尾巴蹲在路中央,警觉地仰天长嗥一声,声音听起来乏塌塌的,没有那种属于狼的霸气。是一匹饿瘪了的狼,大雪封山,狼翻山越岭四处找食物。牛实诚相信是他们车上的羊腿散发出的肉膻味,飘到了狼的鼻子里。狼的嗅觉异常灵敏,可以嗅到三公里以内猎物的气味。

牛实诚挥拳跺脚,粗着嗓子喝喊。他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大凶猛一些,吓跑狼。狼后退了几步,龇牙咧嘴,又仰天长嗥一声。就是这一声虚弱的嚎叫,让牛实诚心里“咯噔”炸响,瞬间就怂了。隐隐约约,牛实诚听到了远处的呼应。是沟壑里的回声?还是狼呼叫到了同伴?牛实诚曾经听老先人讲过闹狼灾的事情。那时候,狼成群结队,攻击出山放牧的羊群,攻击田野上劳动的社员和牲口。更有饿急眼的,大白天进村入户,掏猪圈扒鸡窝,甚至趁大人们不注意,跳上炕一嘴叼走孩子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牛实诚家隔壁的村子,就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半张脸,无左耳,左眼老挂着一片黑布,看上去像电影里的独眼龙土匪或者汉奸。据说此人的小命,就是大人们从狼口里硬生生抢回来的。总之,狼是及其聪明狡猾的群居动物。老麻和牛实诚早期进山的时候,也经常说起过狼,但他们来来回回在山里走了近二十年,从来都没有近距离遇到过。偏偏是牛实诚第一次带着老麻尚未成年的儿子康康,却与狼狭路相逢。眼下,两个男人对付一匹狼不成问题。牛实诚担心狼一旦呼叫来狼群,不说羊腿,自己的这包老骨头困怕也难保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另一匹狼是怎么出现的,牛实诚始终没有搞明白。反正,在一眨眼的工夫,一匹狼就变成了两匹狼。两匹狼闪着四只瘆人的绿眼睛;两匹狼灰黢黢的挡在崾岘的最窄处;两匹狼交头接耳,呜呜低嗥;两匹狼龇牙咧嘴,引颈长嗥;两匹狼不停的绕圈子,试探着向牛实诚和康康的手推车靠近……而雪,开始大朵大朵地飘,忘乎所以地飘,像牛实诚弹化了的羊毛,洁白、轻盈、纷纷扬扬,一点也没有因为狼与人的对峙而显得紧张。

牛实诚斜了眼,发现康康娃已经变成了一个哆哆嗦嗦的雪人,几乎都看不见了。牛实诚用力拽了把,呼喊一声,他们相互拍打身上的雪,让自己重新非常高大地显现在狼面前……狼稍微纳闷了片刻,弓着背咆哮,露出一副凶相……那可是被饥饿快折磨成两张狼皮的狼,为了活命,冒险是肯定的。要是能生一堆火就好了。牛实诚脑海里一闪,可是雪花大如席,天地一笼统……甭说生火了,他甚至连点一根烟的机会都没有。慌乱间,牛实诚下意识地在车子上乱摸,除了老弓和竹帘,除了一些零碎工具,一件趁手的东西都没有摸到。牛实诚抱怨自己太大意太粗心,走夜路,车上连根结实的棍子都没有搁。

狼在呜呜低吼,在周旋,在试探……牛实诚全身的骨节咯嘣作响。他摸到了那两条羊腿,硬邦邦的……对对对,还有羊腿,还有东家送的羊腿。一紧张都忘记了。狼是追着羊腿来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把羊腿扔出去一条。杏啊杏,真是救命恩人。牛实诚又想起杏也讲过狼的事情。有一年秋天,杏和刘根子在山洼里收谷子,羊群离他们不过二十来米,就散在身后的沟脑里平静的吃草。忽然间,像有一股疾风旋过,羊群受惊,咩咩乱叫……眼见有狼冲入羊群,咬住一只小羊的脖子,使劲往沟道扯。杏喝喊一声,提着镰刀就追,刘根子缓过神,也跟着追。两个人终于从狼口里抢回一只羊的命。说起这事的时候,杏一副豪迈样子。她说,你要不追打,狼吃习惯了,天天来糟蹋人。杏还说,你把狼当成狗,就没那么怕了。你要把它当成狼,自己立马就怂一大截。

对,是狗。两条龇牙咧嘴的癞皮狗,挡着去路,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乱汪汪。牛实诚感觉没那么可怕了。他跺着脚喝喊,提醒自己,也提醒康康。没什么害怕的,不过两条癞皮狗……康康显然是吓傻了,没反应。牛实诚好像得到了康康的反驳一样,重复说,狗,就是狗。咱得耗住,往天亮耗。万不得已的时候,咱再考虑扔羊腿。再再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扔出去,够它们啃上一阵子的。如果真有危险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瞅准机会跑出去。往塬上跑,过了这崾岘,很快就到塬上了。

牛实诚吆喝着,也胡乱挥动着。无意间,他碰了下那张大弓,弓弦“嘣”一声,在空寂的崾岘里回响,余音绵长。很显然,狼是没听过这种声音的,它们警觉地环顾下四周,后退几步。

弓,弓,快拿弓。牛实诚抓住了最后一棵稻草。他和康康麻利地竖起那张桑木大弓。牛实诚紧了紧弓弦,摸出木拨子,迅疾拨弄几下。“嘣嘣嘣”——弓弦颤动,声音竟然比弹羊毛的时候脆亮悦耳,在空寂的崾岘里缠缠绕绕,袅袅娜娜……

狼后退几步,竖起耳朵盯着他们瞅。这一招果然灵验,牛实诚一下接一下弹起来。狼哪儿见过如此阵势:大雪纷纷的夜晚,寂寥凄楚,两个高大的黑影,扶着一张七尺大弓,弹拨出对狼来说有点儿神奇的声音。狼开始犹豫,盘来绕去,试图近前又捉摸不透……渐渐地,狼安静了下来,甚至蹲下了身子。牛实诚感觉那四只饥荒发绿的眼睛不怎么冰冷了,这让他全身松弛,很快就进入了状态,随着弹拨的节奏,他竟然忘情地唱起来:

黄土崾岘黄土多,和堆黄土捏你我。

捏个你来捏个我,捏个妹妹捏哥哥。

捏好绊烂再重捏,再捏你来再捏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

康康真以为是住进他耳朵里的那个放羊人又苏醒了,开始歌唱。一段时间,当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紧张烦躁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做梦的时候,那歌声就会在耳边萦绕……时而悠扬高亢,时而沙哑粗犷。康康马上从恐惧中挣脱了出来,他没想到牛实诚竟然会唱歌,会唱和放羊人一模一样的山歌。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哥呀妹呀的……康康忽然又想起同桌彩彩来。彩彩曾偷偷在他的语文书里夹过一只精致的纸鹤,纸鹤里写了几行让他心跳的小字,开头称呼就是“哥哥”。康康还没来得及写上“妹妹”两个字,他爸老麻哈哈一笑就撒手而去,接着他妈犯病,接着他辍学……想到这些,康康既脸红,又伤情。可是牛实诚并没有注意康康,他顶在前面,就那么一直唱,扯开嗓子唱……

房上使的溜溜瓦,干妹子为你挨过打。

房上使的溜溜椽,干妹子为你作过难。

房上使的张口兽,干妹子为你赌过咒。

拾了个铲铲打了个镰,干妹子落了个心不闲。

拾了个麻秆定了个秤,干妹子落了个心不定。

麻秆子不是个顶门滴,干妹子不是个哄人滴。

……

天穹是一孔窑洞,大地是一张席子,雪花是他弹化了的羊毛,在偌大的工作台上纷纷扬扬。牛实诚显然是被陶醉了,眼前浮起了跟着老麻进山的情景……数九寒天光着膀子弹羊毛的情景……打着光脚板洗毡的情景……老麻认望塬做干儿子的情景……和杏一起背着望塬看灯影戏的情景……在烤烟房哈哈大笑一声,咽了气的情景……康康妈一步三喘,带着康康求他的情景……望塬挂在土崖榆树垛子上的情景……杏喝醉了掏心窝子的情景……娃娃老婆一家人围着桌子喝羊汤过大年的情景……牛实诚边唱边想,边想边唱。他感觉他像个民间弹唱艺人,正站在空阔的舞台中央,把心里的劳累、难过、恓惶、无奈、感动、温暖、欢乐……一股脑都唱给纷纷扬扬的大雪,大雪覆盖下的山川和草木;唱给挡在他们回家路上的两只饿狼;也唱给他自己……

天终于麻麻亮了,牛实诚的大弓依然被弹拨的山川共鸣,草木陶醉。大雪什么时候停的,牛实诚全然不知。就在天光放亮的那一会儿,已经埋没在大雪里的两匹狼突然爬起来,用力抖了抖身子,弓起麻秆腰仰天长嗥两声,然后奋身一跃,拖着尾巴消失在白茫茫的山湾里。

牛实诚和康康成了两只真正的雪人,他们迅速收起大弓,踩着齐脚的积雪翻过崾岘,沿咀哨而上,爬到塬头上的那一刻,红彤彤的太阳倏忽一下,从雪线上跳了出来,顷刻间将万丈霞光洒在雪野上。

天,又一次神奇的放晴了!

牛实诚揉了揉被雪刺得酸痛的眼睛,面前一片开阔。


——全文终——


(图片来自网络)

诵者强歌    敬请关注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