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成敲响的磬声似乎就没断过。金村的人在磬和锣鼓的召唤中,沿路上一排钻天杨向庙院来。
庙院里人越聚越多,各自在热闹中寻找空间。我看见了长锁,村里的“能人”——他母亲想让长命百岁的独子——脸挤在别人的肩头上。常年打短工,他脸皮上的焦红色比别人深一些,如果要在纸上画出这颜色,至少得用五种颜料来调配。假面一样的脸,我想,此时格外醒目。人群中,他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否定的表情,木然踏上庙门口的台阶。总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别人的目光。三喜笑眉笑眼地用夹了半截烟的手示意我看长锁,他手里提着什么?我先看见长锁宽松的棉袖筒,再看见里面露出的半个塑料袋,好像有盘成碗口大小的一团红在活动。鞭炮,我说。若有谁把这个瞬间定格在一幅画上,长锁会是怎样的形象呢?这时,我不得不提一幅印象深刻的画面:应该是春天,草从石头之间冒出来,还不算高,但往远处看,草地平坦,绿色连在一起造成小草丰茂的景象;几只白绵羊低头吃草,谁也没有影响到谁;穿蓝上衣的男子侧着脸,斜射过来的阳光让他一半的脸上出现了阴影,他既没有看羊吃草也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头,只是盯着画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平静的脸上阴暗分明,却有着无法分辨的落寞和犹豫,也可能是集中了几种情绪的沉默。这情景跟站在台阶上犹疑不决的长锁多么相似。长锁的许多往事排队呈现在我眼前。别人叫年轻的长锁一声叔,再说上几句好听的话,长锁脸上的肌肉自然收缩,连带着眼睛眯起来,嘴角也裂开,满意的笑声便能撞在对面人的脸上。族里谁家有事,只要说一声,他准到。若有人让他吃了亏,他会纠缠三天三夜;或者,夜深人静的晚上,他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方法:拿一个鸡蛋,写上那人的名字,放在做饭的灶台上,白瓷碗倒扣住,点上油灯烧几张黄纸,期待那人出点什么意外。村里人在他面前不吝啬好话,村里人担心他在晚上对自家做出些小动作。我常常碰见长锁骑行在上坡路上,每蹬一下车脚踏,屁股都要离开车座,让人看见他驮东西的艰辛。他在树下拾杏子,捎带着用别人家的杏子填满自己的箩筐。他能把商场里挂的皮衣穿在自己的外衣下,还能把柜台里面的影碟机搬回自己的家。腊月去跟集,他与几个人打掩护,把别人案板上摆放的肉挪到自己的摩托车上。有些事是悄悄发生的,同伴嘴里漏出的口风证实了事件的真实性。我从庙门前台阶上长锁落寞的背影中,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村里人忙着收麦子,时阴时晴的天气把一场麦收往后推了又推。十天半个月后,麦地眼看就腾空了,一场说来就来的雨给了村里人昏睡的机会。睡迷糊的长锁半夜接到消息,他儿子念书的大学让家长尽快去学校,第二天鸡没打鸣,他们两口就去县城汽车站。传回村里的消息是儿子失踪了。黄河水滔滔,泥沙在里面涌动奔流,以无法阻挡的劲头从我们眼前流过,并在瞬间吞噬掉所有弱小的事物,一颗石子、一个草根,眨眼就能消失地无声无息。只有鸟儿不会畏惧,扇起翅膀在粼粼的水面上飞过,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移动的黑点。更远处的浅滩上,两台钻沙机不停轰鸣,铁链与铁管相撞,细砂从筒状的器物中喷出,不间断地飞落在下面的砂堆上。这一切搅扰得人内心不得安宁。长锁儿子失足落水的地方,呈缓坡样,站在坡底看,近处的黄河水面幽静,我甚至怀疑它没有流动。据说,对岸的工人看见长锁儿子与一女子站在水边,后来起了争执,长锁儿子推一下那女子,女子忽地滑进水里,长锁儿子失了平衡的身体跟着滑进水里,没听见吆喝一声霎时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对岸工人划起竹筏赶过来,连个草根也没打捞上来。那个午后,岸边的水舔舐着石头,一堆泡沫托着蚂蚁、蜻蜓、麻雀的尸体,从石头缝里浮出来,接着又退下去,它们似乎在倾听浪涛的节奏,懒洋洋地翻滚着。
何新军 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美文》《青年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文稿摘自《美文》杂志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