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崾岘(文/郭晓琦 诵/强歌)10-7

文摘   2023-07-16 02:00   甘肃  

望塬出事的那天,牛实诚和康康刚从黑风梁崾岘干完一家活,转回到东家。

已经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开始打扫庭厨,磨面榨油做豆腐,着手准备过年。牛实诚没敢再接活儿,紧赶紧,把东家干了一半的活干圆满了,就得收拾回塬上。

弹过的羊毛包的太紧,有些塑,牛实诚重新弹了下。接下来得铺毛,窑洞里窄狭,摆不开,杏一大早将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像是用抹布挨着擦过一样,一点儿虚浮的尘土都没有。摊子摆设开来,牛实诚无意抬了下头,天空深不见底,蓝得让他心里莫名的发慌。捱到晌午时分,日头暖暖的,正好。牛实诚一手执撒杖,一手捏木掌,将弹化的羊毛仔仔细细地铺在院子中央展开的大竹帘子上。羊毛铺得很均匀,白花花的,像落了一层肥厚的雪花,又像是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片云彩。杏和刘根子看上去满心的欢喜,围着牛实诚扯闲话,顺便打个帮手, 清水、麻油、豆面等用物就端在手边。牛实诚将清水含在嘴里,“噗”一声,用力喷出一片白雾,白雾带着阳光的温暖和色彩,均匀地洒落在蓬松的羊毛上。这是牛实诚几十年练就的硬功夫,不是谁的嘴,都能喷出这样的效果。喷好清水,接下来得喷一遍麻油。牛实诚深吸了一口气,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麻油,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正要用力喷洒出来的那瞬间,“轰”一声,东家的大门板被撞得甩开,门洞里连爬带滚,冲进来一个黑蛋蛋。

黑蛋蛋上气不接下气的叫。望——望塬——滚沟了,滚沟了——

滚沟了?

滚,滚滚,滚沟了——

院子里的人一惊吓,时间也出现了那么一小会的卡壳。牛实诚不由自主地缩了腮帮子,那口黄嫩清香的麻油“咕叽”一下,滑过喉咙,稳稳沉到了肚子里。牛实诚来不及体会那种油汪汪的感觉,撂下手头的活计,跟着杏、跟着刘根子撒腿就往外跑。因为知道自己有错,黑蛋蛋跑的飞快,一眨眼就超过他们,像一只圆墩墩肉球,在前面急速滚动。

望塬挂在一面土崖上。准确地说,是土崖上斜长出来的一堆榆树枝,抱住了望塬。饭后,康康忙,望塬缠磨半天,被杏数叨一顿。正好黑蛋蛋们勾惹去玩儿,望塬就出去了。杏说的没错,一个望塬,是一个碎土匪,五六个年龄相仿的“望塬”凑到一起,那就是一帮子碎土匪。一帮子碎土匪转磨着找刺激,什么上房揭瓦、下胡圈探洞、崖畔撒尿、古堡子上放火、河湾里捅马蜂窝等等,能干的都干过了,没什么意思。正好有人眼尖,瞅准了槐树洼崾岘里的冰溜子。槐树洼崾岘是个“V型”崾岘,阴坡坡面长,积雪融水后慢慢下流,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于是,一场疯狂的溜冰比赛就开始了。望塬就是骑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从坡顶直冲下来,没收刹住,才溜下土崖的。土崖不是非常陡峭,但因雨水冲刷,足足有二十来丈高。崖面靠上约三分之二处,长着一堆榆树垛子,那是光秃秃的黄土崖面上唯一的植物。不知道是何年春天,纷飞的榆钱儿,一脚踩在崖面的浮土里,又借了几滴雨水的清凉和湿润,生了根,安了家的。

循着望塬时断时续的哭声,牛实诚一伙人爬展,顺崖头往下看。望塬像一件轻飘飘的衣服,挂在半崖那堆唯一的榆树垛子上,众人一身冷汗。——天爷爷,不幸中的万幸。有人惊呼。杏扑到崖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牛实诚眼尖,一把拽住了杏的脚脖子,怕她不够冷静开了“土飞机”。杏一嚎啕,吓懵了也哭累了的望塬又 嚎啕起来,母子一时遥相呼应,哭得稀烂。牛实诚大吼了一声,止了杏的哭喊。他又喊话,让望塬手里抓紧,千万不要动弹,马上吊他上来。其他人也一阵乱嚷,才发现光急着跑,忘了带绳子。刘根子又撒开腿,没命似的往家里跑。待麻绳等工具拿来时,刘根子脸色蜡黄,已经喘不过气来。康康跳出来,二话不说,将绳子往自己腰上一捆,就要下。大家又相互瞅瞅,似乎都同意了,也只有康康身量轻,灵活,下去最合适。牛实诚帮康康检查了下绳子,叮咛一番,然后众人牵着麻绳,将康康慢慢吊下崖面。

看着容易的事,可一到空中,就没那么简单。康康往下一瞅,心就提了起来,通通通地狂跳,腿肚子也抖动的腻害。每踩出一步,都觉得虚空,像踩在弹化了的羊毛上。康康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吊在崖面上掏鸟蛋的事。那时候,好像没有一丁点害怕,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很英雄……对,现在已经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还怕个鸟。康康鼓励自己。为了避免眩晕,他尽量不朝下看,好不容易,才循着声音,摸到望塬旁边那堆榆树垛子上。康康朝崖顶上喊话,绳子稳住了,虚冒的黄土也消停了……康康抖抖索索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窝子,适应半天,上上下下观察一番,发现挂着望塬的那堆树枝还算结实,才稍稍镇定下来。

待邻里有人闻讯赶来时,望塬已经被拉上崖顶。杏疯了般,一把将望塬揽入怀里,又忽地扯出来。摸摸望塬的脑袋脖子,摇摇胳膊腿儿,捏捏屁股蛋蛋,问这疼不,那能动弹吗。万幸!望塬没伤骨也没断筋,只是身上擦破了些皮,受了惊吓。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了,大家都把心稳稳地放回到心窝子里,开始说些轻松安慰的话。诸如“大难不伤,必有后福”、“善良人家,自有神助”、“祖上积德,子孙平安”之类的,听起来文绉绉的,顺耳又暖心。有人玩笑,说槐树沟崾岘该改名字了,以后得叫“榆树崖崾岘”。有人附和,说有道理有道理,不知道老先人咋起的这名字,槐树沟方圆几里地光秃秃的,没一棵槐树,倒是唯一的一蓬榆树垛子救了人命。有人接茬说,别看这榆树垛子长的没形状,能站在断崖上的,肯定都是神,以后逢年过节得上香敬拜。也有人背搭着手上上下下的打量:槐树沟崾岘的阴坡不算陡,但冰面足足有五十来米长,娃娃们骑在石头上忘乎所以的冲下来,速度之快能想得出来。望塬向左偏出,离崖面也就两三米的距离,能稳稳当当搁到半崖那处唯一的小景致上,是怎么做到的?大家一阵七嘴八舌,都觉得不可思议。

康康忽然听到啊吧啊吧的声音,才发现哑女也在人群中。哑女显然有些兴奋,不停地比划,但没有人理她。康康偷看了几次,感觉哑女是向着他,他不好意思,就走开了。经过一截矮埂,凉风吹送,埂坎上干枯的狗尾草随风摇摆,弄出了些许诗意。康康顺手揪了几根,手里一玩弄,狗尾草就变成了一只呆萌的小兔子。康康将兔子秆儿衔在嘴里,两手揽着后脑勺,索性仰躺起来,才发现蓝得揪心的天空中,多出了些黑乌鸦。最先是五六只,很快集结到十几只,二三十只,在头顶盘来盘去。和上次的情景相似,康康想:那些黑石头一样的乌鸦,到底是不是瘸腿老汉的黑山羊变的?会不会飞不稳当,随时掉下来一只,砸在脑门子上?康康下意识地抹了把凉飕飕的额头。那瞬间,放羊人的歌声,又一次神奇的在耳边回荡起来……时而悠扬高亢,时而沙哑粗犷。康康觉得那个唱山歌的放羊人,一定是住进了他的耳朵里。这时,大家吆喝着回去,康康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哑女就站在不远处,两只手筒在袖筒里,悄悄地盯着他看。

人一撤空,院子里早已成了鸡儿们的乐园。那只心高气傲的大红公鸡,率领着它的鸡婆鸡仔们,尽情地在牛实诚铺好的羊毛地毯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大家一进门,个个都傻了眼。趴在刘根子脊背上的望塬,终于嘎嘎嘎地笑出了声,直笑得从刘根子陡峭的背上溜下来。确实够好笑的,每一只鸡儿,都围上了纯毛围脖,披上了纯毛披风,穿上了纯毛衫子……看上去一股脑儿的雪白,肥胖而呆笨。看来,每一只鸡,都有做一只白天鹅的梦想。领头的大公鸡,正金鸡独立在帘子上的羊毛地毯中央,警觉地注意着进了院子的人们。旁边的油瓶翻了,豆面撒了……整个院子一片狼藉,一页即将成型的新毡,就这么被鸡儿们刨飞了。

杏看出了牛实诚的窘态,嘴上说没事没事,只要我娃乖着,这不算啥。说着顺手拾起一根棍子甩过去,鸡儿们慌忙逃窜。那只领头的大公鸡,呱呱两声,一扑棱就越过了墙头,站在高高的草垛顶上回望,翅膀扇起的羊毛柳絮般在院子飘浮。

望塬又一次嘎嘎嘎地笑了。

杏也笑了。

(图片来自网络)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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