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 碗（文/赵会宁 诵/强歌）
文摘
2023-12-13 20:59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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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知道自己也会老，所以拣着青春的时刻，一阵一阵吹来，好先把树叶吹老。老了的树叶肌肤腊黄失青，颜面斑驳不洁，茎脉暴起如蚯蚓。风一来，就在风中打摆。落在地上的，连一丝风都挡不住，任风随意翻卷。但日子从未老过，它是不曾停歇的风。风吹万物，万物难免一老。父亲能把镰磨成弯月，日子就能把父亲磨成弯月。镰贴着土的时候，父亲收割庄稼，岁月也收割他。落叶要归根，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也终要把自己交给土。除了日子常青外，还有什么是能够常青的，父亲用一个举止告诉着我。当秋风把最后一枚树叶吹老时，母亲将新玉米脱成粒，再用石磨磨成细碎的玉米糁子。躺在簸箕里的每一粒糁子亮黄而棱角分明，亮黄而棱角分明的还有炊烟和日子。当经文火慢煮的一碗糁子汤、红白绿相间的一碟三大王菜呈上来时，时光骤然凝固，凝固成肃穆和庄严。阒寂终要被打破，时光在父亲晶莹的眼眶里碎成一窑洞的激动和甜蜜。只见他伸出双手，缓缓地捧起碗，捧到头顶，再落到唇边，闭上眼深呼吸，随后缓缓睁眼启唇，吮进一小口，慢品起来。吃罢收碗筷时，父亲再次将碗置于宽大的右手掌，把大拇指伸向碗沿并弯曲扣住边儿，其余四指分开后，再用力内扣，然后把脸切近碗，伸长舌头，把残留在碗里的汤汁一寸寸舔尽舔干。有舔不到的地方时，手腕向左一偏，头向右一倾，转动舌头，剩余的区域便一舔而光。临了，还不忘把筷子吮咂一遍。碗如新洗，便向饭盘子里轻轻一推，接着咂吧几下嘴唇，就起身，下炕，勾鞋，出门。铿锵的脚步声、铿锵的背影如碗的锃亮都印在了布满炊烟味的窑洞里，长在了偌大的庭院。这场景从我记事起就在了窑洞的那一方土坑上生根了。如今窑洞废圮了，那一方土炕上老鼠不知去了几回，它在寻找与它同居一室的主人的味道。微尘上的几粒鼠屎、几痕鼠爪，是它有意留下的。它觉得失忆的人间有时得必须唤醒，所以它笃定地留下了笃定的屎和爪痕。“常回去看看”，风捎来了信儿。老鼠正在风里来回跑。如今的父亲，日子把他磨成了一粒尘埃。在时光的隧道里，风把这粒尘埃吹瘦又吹圆。其实，他一直都是一粒尘埃。土地生了他，养了他，他只和土地亲，他只记得土地。渐老的父亲人生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做着一道连减题。烟火把他的骨头撩轻了，日子把他的躯体压弯了，风把他的记忆掏空了。今年，给我和兄长常念叨一件事——挖掉地里的树，赶紧种粮食。那一刻，我只麻木地戏谑了一句:“哪一顿把你饿下了？”父亲凄然一笑，说：“我怕把你们饿下了”，然后便不语了，慢慢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爬上墙头，盯着蹿过墙头的玉米梢能立半晌。时间剔骨之后，留下的是不是都是痛苦？一阵秋风起，树叶哗啦作响时，一枚黄叶匍匐在脚尖。叶面上，被冰暴砸过的伤痕绾结成疤，硌得风抖了一下。父亲兄弟五人，他行三，难得有一次去距家十里路的小学上学的机会，他很珍惜，尽管每天要跑二十多里路的一个往返。当阳光把树影拉长并推移至东南方向时，父亲一路小跑回家。放下书包后，第一件事就是提上篮子奔向田野去拣拾菜叶或可食的野草。乌鸦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时，父亲拣回的菜叶或野草被奶奶混上玉米面，揉成菜团后蒸在了锅里——这是父亲第二天早间和午后的餐饭。来回奔波，最免不了的就是迟到，经常晚来的父亲被“辍学”了！饥饿来袭时，每一棵树都怀着伤痛。对于生在一个近十口人的大家庭的父亲而言，树上的疤就是他心里的疤。特别是到了四五月青黄不接时，整个村庄都被饥饿抽去了筋，陷入深度乏力的泥淖中。大灶就设在胡同的一只大箍窑里，灶堂里火舌飞舞，大铁锅里却只浮着几片绿菜叶和掌勺师傅的肥脸。为了那几片菜叶，和藏在掌勺师傅勺底的那几粒米，排队打饭的人都把眼晴瞅绿了。一片菜叶、一粒米生生把一群茂腾腾人的征服了。父亲舔碗的习惯生于此时？乍起而旋的风搅得树叶互殴，我也被风扇了一个巴掌。日子既慢也快，父亲兄弟五人分家了，父亲只分得了一孔窑、一口锅、小半袋杂粮，还有我、兄长、姐姐这三张饥饿的嘴巴。风把田野刮得越来越干净，风也把我们的肠道刮得越来越干净。早晨，看着辗转反侧，呻吟不断的我们，父亲眉间的“川”字纹深了一寸，“饿”字成了让全家人色变的一个词。秋风一天比一天浓烈，树叶一天比一天苍老，习惯了左手执筷的父亲放下筷子，这次他双手捧起碗，将碗口紧贴向脸颊，全部脸颊陷入碗里时，只见他的头一上一下地连续运动着，碗也在十指的拨弄下慢慢旋转……日子把父亲腌老了，父亲把自己在岁月深处也腌成了一位朝圣者，那块深腌的疤终成了一页鎏金而长青的经文。![]()
20世纪70年代生，庆阳正宁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于《人民日报》《四川文学》《散文百家》《延河》《延安文学》《诗选刊》《散文诗》《大观·东京文学》《河南文学》《北斗》《中国青年作家报》《甘肃日报》等。《村庄在上》获第二届“范仲淹散文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滋饶村庄的灯盏和铃音》在2022年《散文百家》首届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中获优秀奖。散文《土地生暖》继《人民日报》刊发后，被福建省漳州市命制为2020年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题。![]()
（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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