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前》(节选)
长安一等“闲(读hán)人”齐天翼朝东踽踽而行,漂浮在五味什字的风里。突然,他仰天大吼,发出一声气贯长虹的“嗷——”。古城人早已听惯了他这声“城吼”,如同习惯于自己那颇为外地人不解和诟病的城骂“瓜×”一样。吼罢,齐天翼不自觉地将斜披刁搭撑在身上的灰布衫的第二个布疙瘩纽扣扣起来——额滴神,快五月的光景,早上竟还有些冷。西面的大学习巷、北面的城隍庙、东面的鼓楼钟楼以及稀疏的人影和零星的公交车,次第从眼前掠过,他漠然照一下前面不远处的藻露堂大药房。这一照非同小可,让我们的主人公、这个平素大大咧咧的关中男儿,由此及彼由表及内地产生了一连串动作:脸上僵硬地抽搐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身子不断踉跄着,心头也似万箭穿过……是呀!把他家的,那里,是这个七尺汉子的伤心之所,有着他内心永也抹不掉的痛点。七年前的正月十七,当他十九岁少不更事的时候,没有经受住心仪女孩儿那枚冰清玉洁少女心的袭击,在藻露堂前上演了一场关中地面上道地堂皇的拜堂仪式。不想,却吃了日本人的炸弹,全家只他活了下来,妻子黄紫红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生人作死别”的切肤之痛,没有经历过那场中日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的。齐天翼只有去遗忘——艰难地遗忘,遗忘那丰富彻骨的痛楚。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失忆,那样的话,伤痛会小些。本以为时间早已平复了他心灵的创伤,可当他目光再次触及藻露堂屋顶那残破的瓦片时,脑际一阵眩晕,眼前又出现了结婚拜堂的那一幕:藻露堂大药房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穿红戴绿的小孩在忙碌的人群中追逐打闹,平添了婚礼的喜庆。高亢激越的声声唢呐里,夹杂着几串炮仗爆裂声,引得孩子们冒险去捡“死眼子”的鞭炮,身披“8”字红绸被面的齐天翼文质彬彬,与身样秀柳、头顶着盖头的黄紫红偎依着,缓缓走到香桌前。袅袅香烟微颤着腾起清晰的线路,接着氤氲四散,清幽的香气便抵达人的鼻孔;香桌左边,端坐着齐天翼父母,齐母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有些浮肿的脸笑得合不拢嘴;齐父将长杆烟锅儿攥在手里,古铜色的脸上,嘴张得像老秦瓦缶,要定格时光的意思。香桌右边紧靠在一起的,是黄紫红父母,老俩口无限爱怜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儿女婿,虽然遭逢中日交战,但眼前的光景让他们无比受活。香桌前,倪柏仁乐呵呵地朝响客一挥手,高亢热烈的唢呐声戛然而止,他神采奕奕清清嗓子,故作俨然而又神经大条地喊:“各位亲戚朋友、同仁、乡党们,烽火连三载,古城弥坚挺。今天,良辰吉日,今天,花好人美,今天是有为青年齐天翼先生和窈窕淑女黄紫红小姐,喜结良缘的大喜之日。我作为他们的师傅、他们的干大、他们的月老,心里高兴识它咧!为啥哩?因为我看着他俩长大,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但他俩就是不会‘做(读zou阴平)人’,不谋算造人么,以至于耽误到这会子、这大年龄……”开腔说话的人中等身材、干瘦,但,何等了得。他是帝都咸阳人,喝过洋墨水儿,为享誉全国的民盟领袖,著名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书法家、作家、报人,因是新郎齐天翼、新娘黄紫红的干大、老师,又是齐天翼的同事、领导,故而成为今日当仁不让的证婚人。人都知道,倪柏仁现为《民众新报》主编,素日里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好做媒,嘴上时常吊着“老百姓是咱亲娘老子”的话絮子,时不时为民请命,讥刺一下“这家子”——他这么称呼国民党政府,既避免犯禁又容易理解,显得机智幽默。日子久了,老百姓发自内心地称他“百姓之王”“关中正大先生”。另一方面,他又很孤傲、不与当局合作,就被“聪明人”讥为脑袋不够用的“病人”,被国民党列入黑名单,指为“左混”(左倾混蛋)分子。但无论如何,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倪柏仁的字如他的身价一样,日日见长,贵得出奇,如今市价已到了一个字一根金条的地步,故他被戏称为“摇钱树”,说是谁得了他就有了钱,可赢天下。所以,当局对他异常重视,领袖不惜亲自出马,接见并赠送给他俩人合影一张、短剑一把,但他毫不动心……见平日里敬仰的人物如此开怀、和蔼可亲,没有半点架子,还主动逗乐,人群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哄笑。倪柏仁被迫中断了言语。有人斗胆开玩笑道:“这都怪他干大他师傅倪先生,娃小、实诚不知道造人,那是你这师傅教得不到家么!”人群笑得更欢实了。倪柏仁爽朗笑笑,一副与民同乐的样子。黄紫红忍不住掀开盖头一角,抿嘴一笑寻声望去。黄母忙“惊恐万状”地制止道:“红红,咋这不老实的!”人们再次大笑起来。倪柏仁也大笑着,目光中蕴满无限疼爱——要知道,这是他平生仅有的干儿子和干女儿,他多么希望他俩能够经风雨见世面,闹一番世事。黄紫红吐一下舌头,咂一下嘴巴,早将眼前光景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才放下盖头。看着俊美媳妇的顽皮举止,齐天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齐父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在鞋帮上敲起黄铜色的烟锅头儿来,齐天翼才不得不收敛笑容。“啊哈……三天无大小。不说不笑不热闹,不喝米汤不急尿!咱言归正传啊,我这俩学生,我心里最清白:没一个老实的!”倪柏仁心花怒放,继续卖派口才,推高着快活的空气,声音陡然转高,“我宣布:爱徒齐天翼、黄紫红结婚大礼,开始!一拜天地——再拜高堂……”齐天翼、黄紫红终究年少轻狂,加之今天大喜日,竟不免双双舞蹈般地做起了礼拜,惹得看热闹的人群比看眉户戏《张连卖布》还开心,四位老人也不由乐开了花。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从头顶磕磕绊绊滚过,携裹着日军战机的轰鸣声,自西南城角凌空呼啸而来。一年多来,已先后有四五次成百架日机进犯、轰炸古城,西京百姓早生活在惊恐中,但善良的人们没料到今天的好日子会遭鬼子破坏。顿时,人群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四蹿,婚礼现场乱成一锅粥。倪柏仁见状,急忙大喊:“散开——乡亲们!趴下——快趴下!快——”可怜的人们哪里顾得上听指挥,更加如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被上帝的粪便般倾泻下来的炸弹纷纷击中。急慌中,齐天翼只恍惚扑了一下掀开盖头的黄紫红,便失去了知觉……事后才知,那天下午,先后有14架次日机来偷袭西京。炸弹投在东木头市、菊花园、炭市街与桥梓口、大麦市街、土地庙什字,还有莲湖公园、糖坊街一带。刹那间,西京城闹市区从大差市街至骡马市街约两里内,许多商店着火,生意门面瞬间化为灰烬。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烈焰吞噬着整条街,来不及逃生的市民和行人负了伤、丧了命、破了家。日机轰炸过后,硝烟弥漫,城内满目疮痍,房倒墙塌,一片瓦砾。街路上倒伏的亡者裸露出的尽是残缺不全的躯肢,尸体血肉模糊。挂落在门墙上、树梢上、电杆电线上的人和家畜的肉团与内脏,血淋淋地散发着腥气,惨不忍睹……这场灭门和毁城的轰炸,将那个英姿勃发、文质彬彬的齐天翼炸得不修边幅、放浪形骸、看破了红尘,也将二十几万惊恐万状的西京城人炸得义愤填膺、众志成城…… 作者简介:巴陇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剧,系陕西省电影行业协会剧作专业委员会主任、陕师大广播电视专业硕士生导师、陕西省编剧协会理事,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陕西“百人计划”作家、西安市“百青人才”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云横秦岭》《永失我爱》《丝路情缘》《五月黎明》等,另有《丝路寻祖》《秦岭人家》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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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及图片来源:《秦风陇韵》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