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梅掌这地方在毛乌素大沙漠西南角,是个半农半牧区,两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乡党委高书记在他的一篇论文里,写了这样一副对联:“年年旱,春旱夏旱连冬旱,旱旱相连;岁岁灾,冻灾风灾加洪灾,灾灾不断。”搭前年后季开始,连续十八个月点雨未滴,三料绝收。山上大片大片的杏树林被晒成了枯木,各种野草都成了干叶叶。各家的水窖早已底朝天,人畜饮水要到十六里远的汽车能到的刘家湾,人挑驴驮县抗旱办公室用汽车拉来的水。那些日子这刘家湾可热闹了:天不亮人们就挑着水桶,赶着毛驴来这里排队等水。这队子比前些年到粮管所领救济粮的队伍还庞大。人们都脸色凝重的,眼巴巴直瞅着停车的那块小草滩,一旦远处传来汽车声,大家顿时欢腾起来:“来啦,来啦!”汽车刚一停下,就被一群群麻雀、鸽子、乌鸦爬在水罐上,不顾命地与人争水,场面十分壮观。
人常说麻绳从细处断。过年后,余老三的独生儿子麦娃去他舅家,给他两个舅舅拜年。刚走了的第二天,余老三出山放羊摔伤了腿,这下可没人到刘家湾挑水了,老俩口连做饭的水都没了,猪羊牲口都渴得乱叫唤。余老三又急又气,骂儿子心里没有他,出门几天不回来,撇下家里不管。
就在麦娃走了的第四天早上,天还不大亮,余老三隐约听见水桶的碰撞声,当他一拐一跛地拉开大门——神了!门口竟并排放着满满两大桶清油油的水,他还以为是盼水盼得眼花了呢!猛抬头,一个敦实的背影已快步远去,而且似乎越远越高大。当他叫老伴把水桶抬进屋里时,眼睛里的泪珠不由自主地、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他,是他……。”余老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上依然飘着悠闲的白云,山坡依旧是许多的羊群和牧羊人的歌声,而余老三的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蠕动着——缓缓地沉重地蠕动着。
余老三五十多岁的年纪,长方脸,络腮胡子,额上爬满了深深地皱纹,两只眼睛大而发光。他为人仗义,就是脾气火爆、倔强固执,村里村外叫他真名字的人不多,而叫他“老牛筋”的比张口喊“余老三”的人还多。他平素直言快语,一旦“牛”起来出言能冲烂人的肺眼子。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好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是甜?是辣?是酸?是喜?是怨?是恨?几十年的怨恨使他毛孔痉挛,这些年的仇恩使他不堪回首——
余梅掌不知从啥时候起就住着余梅两性人家,弯掌东边那些户姓梅,西边人家姓余。两姓人家鸡犬经常互相串门,鸡娃子、狗儿子根本说不清是哪家的种,羊牲口一出圈常和在一起上山放牧。所以两姓如同一家,在这块不算肥沃的山旮旮生息繁衍,过着安闲的农牧生活。可是后来,据说是民国二十一、二年,国民党的什么部队开进余梅掌所在的镇子里,说是防御陕北红军向固原方向发展。这一来这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就都要管他们的吃啊、住啊、用啊的,更可怕是那些当兵的,时不时地闯进百姓家拉羊抓鸡,弄得鸡飞狗上墙,吓得人人提心吊胆,但都敢怒而不敢言。一天两个当兵的趁庄里人上山放牧和下地干活,到余有良家抓鸡,吓得余有良赶忙把儿媳妇和女儿藏进磨窑的地窖里,自己给人家陪笑脸帮着抓鸡。这两个家伙得意洋洋地提着鸡,刚出大门就碰见从地里要回家奶娃的梅拴娃媳妇,一个马上如饿狼捕食般地扑上去,一把抓住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就要亲热,被这女人顺势给了一个嘴巴,接着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另一个匪兵立即丢掉手里的鸡,帮着那家伙将拴娃媳妇拉进余家客窑里,余有良赶紧上前说好话,却被那匪兵用枪逼着推进厨房里,将门拴上,然后将拴媳妇拉进牲口窑里......这余有良在厨窑里日娘叫老子地冷骂,但无能为力。事后,拴娃媳妇羞愧难当,随手解下牛缰绳拴在拴驴桩上上吊自缢了。那两个匪兵走后,藏在地窖里的余家媳妇拉着吓昏了的妹妹,跌跌撞撞地出来给老公公开了门。当余有良跑进牲口窑里一看,天哪!他赶紧把拴娃媳妇抱下来,一边“拴娃家的、拴娃家的”拼命地呼叫,一边叫儿媳妇去喊人。但等梅家和庄里人赶来,拴娃媳妇还是没有叫醒来。这晴天霹雳的横祸,一下子使这个平静的小天地天崩地裂,一连几天没人下地,没人出山放羊,哭叫声、咒骂声笼罩着各家各户。几个胆大的男人到部队去告状,但那些当兵的说前天连夜换防了,他们是新来的,管不着。梅家的丧事办完了,但拴娃妈成天抱着没了奶头的、还不满周岁的小孙子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地喊叫:“拴娃,拴娃,你狗日的咋不到余家把媳妇叫回来呢?”也许是老婆子的哭喊声“提醒了”拴娃爸,他果然到余家去“要人”了:“余有良,我问你:我拴娃媳妇咋能死到你家里来?”当初,老余以为老梅气糊涂了,说气话,立即上前又说好话又装烟(当地很高贵的一种礼仪——双手将装满旱烟叶的烟管递给对方),但拴娃爸却推开烟管,一把抓住老余衣领,伸长脖子,几乎将嘴贴紧老余鼻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喊道:“你见那些牲口来了,把你娃媳妇和女子藏起来,把我娃媳妇往狼口里喂!”任凭老余怎么解释,他还是越骂越上劲:“你咋能做出这亏先人的事来,你就不怕雷击了你吗?”余有良气得脸上的肉突突直跳,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谁亏先人来,天——知——道,——天——知——道!”从这天起,拴娃爸、妈不是在家里哭,就是到余家大门上叫骂;余家人虽然都认为老梅不讲理,但都说反正人家死了人,咱就忍一忍吧。事情就这样慢慢地平静下来了。然而这件事却使这里的人们慌恐不安,都怕再出这样的事。于是都很少让年轻女人出大门,并尽快把大一点的姑娘嫁出去,有两户人家的女娃还当了童养媳。余有良就很快给他那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女儿找了对象,并以一石小麦和十个银元的彩礼订了婚。这时候听说驻扎在小镇上的那个部队也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部队前脚走,跟着又有土匪来害人。一天,一股土匪闯进余有良家,把老余抓起来要钱、要银两。一家人吓得跪在院子里求饶,老余赶紧对老伴说:“去,快把我前几天粜豌豆的那块白圆给他们!”一个一手拿手枪、一手提马鞭子的呲牙咧嘴的家伙,一把扯起老余的衣领狞笑道:“啥?一个白圆?你也小看老子了。”接着一个箭步过去抓起老余小女儿辫子,嬉皮笑脸地说:“你真值钱,前几天一次就拿回来十个白圆一石麦,对吗?”“妈,妈!”女儿已经吓傻了,只是拼命地喊“妈。”老婆子吓得战战兢兢地抱住女儿,一个劲地“爷,她小着呢!爷,她小着呢!爷……”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