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琦:男,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歌、散文随笔及小说作品发表。曾获《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刊物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幸好胡锥子没再追问,他喝了几口茶水,又点上烟锅,“你说四面都是海,往哪边走近点?”“我想去看看,大海到底是个啥样子。这些天心里更慌了,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老东西,想得也太简单了。他认为只要到了海边,就能见到他儿子海生。我笑了,真的笑了。这是一个没有走出过黄土山湾的乡村老汉的天真,也是他的无知和愚昧。我说:“老东西,你以为你是飞机,还是火车?”“飞机是个啥样子?见都没见过。”胡锥子一脸认真,“坐汽车吧又没钱。大不了多走几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去给村上担锅碗瓢盆,一夜就能翻几道沟过几道梁,天麻米亮就到了安口窑。”胡锥子说:“你看你,我给你说的是正事,我真的想去看看。不怕你笑话,我抱养的女儿是个白眼狼,瞅上的女婿也不是好东西,狼心狗肺的货,合起伙来骗我。”“我让他们给海生打电话,他们都说天天打哩,好着呢。大兄弟,你说好着呢,我娃海生怎么不和我说话?怎么不和他妈说话?”我想说和你通电话,你又得逼着娃回来瞅媳妇,人家烦。还没等我开口,胡锥子又接着说:“昨天,我把女儿两口子骂哭了。”胡锥子停顿了下,“骂哭了,不大功夫,他们就拿着个电话让我接。我接了,电话里的人呜啦呜啦地说他是海生,让我不要操心,他吃得好睡得好,挣了钱就寄回来。我说我要钱干什么,你人回来就好。挂了电话,我老觉得哪儿不对劲,那个声音不像海生。大兄弟,我是老了,耳朵背了,但我娃的声音我还能听出来的。”胡锥子的话,像一把生锈了的大锥子,一下又一下,扎在我的身体上,扎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那种疼,尖锐而又冰冷,丝丝缕缕地渗进了骨头缝里。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让他心里有些许温暖。“这下嘴里有点味道了。”胡锥子吸溜了两口,说:“大兄弟,你半天还没说呢,到底从哪边去海边近些?”我打哈哈说:“你个老东西就一根筋!还真要去?真要去,你就向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给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忽悠人的话,但胡锥子没有。胡锥子很认真,他说:“你不会像我家那个死女子,骗我吧?”胡锥子没再说话,低着头吸溜吸溜喝茶。他似乎对苦丁茶有点兴趣,我给他续了水。我有意打岔,问些村子里别的事儿。胡锥子那张木头刻出的、僵硬的脸庞开始活泛起来,他没再追问大海的话题。那一天,是我们老哥俩一辈子说话最多的一次。我觉得胡锥子不像乡邻们嘴皮子上数落的那个七八成人,他就是反应迟钝了些,其实很厚道很本分,也怪可怜的。快六点的时候,我和老伴都留他吃晚饭。胡锥子坚持走了,我能看出他的不自在。临走,我把那盒刚打开的苦丁茶塞在他手里,他再三推辞,拧不过我收了。他的手在抖动,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升起一团水雾。那天正好是中秋节,阴沉了快一个月的天空,终于放晴。日头似乎早已绷不住激动的心情,从东边的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倏忽间将金灿灿的霞光泼洒在茫茫土塬上。天空蓝得像漂洗过一样,让人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我提了把扫帚,院里院外扎扎实实地打扫了一遍。收拾干净了院落,回到屋里,洗漱的时候,我顺便照了照镜子,发现我竟然比那个萧瑟发霉的秋天还要潦草。我想这可能与糟糕的天气有关系,更与那段时间我刚刚从学校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有关系。再想想胡锥子的境况,我整天窝在被窝里给自己找不舒坦,纯属于吃饱了没事干。人活一辈子,大多数时候是糊涂的。有些道理,只有在经历的瞬间,才能明白。中秋是个传统节日,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在湾里转悠一圈,心情大好。乡邻们迎上来的笑脸,真实而温暖,让人心里安稳。
先于暮色,一盘皓月早早就挂在繁星点点的天空。晚饭时,老伴炒了几个菜,她也显得欢喜。我盘腿坐到炕桌边,准备喝几口。酒是我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刚一打开,就听得隐隐约约有人喊门。这人是有口福的,正好对饮几杯。我念叨着,披了衣服出去。来人是胡锥子的老伴。月色下,她单薄的身子戳在门口的核桃树下,黑黢黢的。她的腰比胡锥子弯得更厉害,像一只立起来的虾。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好的预兆。胡锥子的老伴并不怎么着急,她慢腾腾地问我:“大兄弟,海生他爸来过吗?”“老东西不见了。”胡锥子的老伴嘴里咕哝着,“死哪去了呢?”“中午就没回来吃饭,我以为串门子混饱肚子了。晚上还不见人影,我才过来问问。前几天,我看他老往你家跑。”“湾里能去的人家,我都问遍了。老东西,一整天都没见人影儿,不会跑了吧?”胡锥子的老伴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昨晚,我蒸了一大笼馒头,刚才发现瓦盆里空空的,没了。”我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我在村子里转了大半个下午,一直没有见到胡锥子的影子。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患了心急病,老觉得那颗心急慌慌的,压都压不住,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因此,他是个在家里待不住也坐不稳当的人,除了农忙下地劳动外,闲余时间,不管天冷天热,吹风下雨,他都会从家门到村口,从村口到家门,来来回回地转腾。走累了,就撑开马扎,坐下来抽一锅子老旱烟,歇歇腿再走。风雨无阻。有时候,夜里心急得难受,就在门前的场院里转圈儿,往天亮转。这个老东西,说到底还真是一根筋,把我糊弄他的话当真了。我心里一阵慌乱,指着村子东边,对胡锥子老伴说:“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肯定……肯定是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完)
摘自《四川文学》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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