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原上看天的孩子(文/郑晓红 诵/强歌)

文摘   2024-10-17 14:58   甘肃  

 一个孩子站在大原上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儿的?他只比院子里新长的菖蒲高出一点点,比路边的一片艾草又矮了一点点。大原稍微喘口气,有点起伏波动,都能淹没了他。当他移动的时候,那样一个小不点,如同一只失群的蝼蚁。而况,他还是一个非常孱弱的孩子。就像撒在同一块地里的种子,施着同样的肥料,浇了同一口井里拽上来的水,晒着同样的日头,沐浴一样的月光,可是,总有种子永远不发芽,孤苦伶仃地躺在黑暗里。或者,总有长起来的幼苗捱不过一次肆意的日晒,经不起一场自由的风吹,撑不住一只草蛉的栖息,它们长得瘦伶伶、蔫搭搭的。

这个孩子就是那颗例外的种子。他生来就不是来这世上撒欢子的。他没法像邻家的小子一样撵的狗跳过土墙,追的鸡飞上房顶,提着一大桶水去地里灌鼹鼠的窝,把一墩子大炮仗埋土里点燃长长的引线等着看平地起雷的轰响。他是爹娘用黄裱纸糊成的小人儿,碰不得,一碰就破了,皮肤底下汨汨而流的血管就像专门等着那一碰,好紧赶紧地涌出来。
起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原上游荡。大人们总觉得,像他这样瘦杆杆的小孩,连完整地吸一口气都困难的小孩,被一只几天没吃东西的狼碰见了都懒得叼去,还能在大原上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呢?所以,他一个人晃荡到玉米地边儿,看秋的赵五吧嗒吧嗒吸着烟锅子,眼睛微微抬一下,眼神像风一样从他身上吹过去,在赵五心里,这个小孩孱弱的连掰个玉米棒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是不值得警觉地看上一眼的。他一个人走到西瓜地畔,蹲下来,看着面前一只比爹的脑袋大、比猪的脑袋大、比牛的脑袋还差那么一点点的西瓜,看瓜的吴七看见他,甚至懒得在瓜庵子上欠欠身,他觉着,给这孩子一整天的时间,都未必能把大瓜从瓜蔓上扯断呢。

他天生就是个不中用的人。没长大的时候,是个不中用的小孩。不能指望他秋天爬上门口的枣树去跺几脚、摇一摇,让满树的红枣儿蹦棱棱掉下来。不能指望他放羊吆牛,回家时再捎一篮子猪草。不能指望他跟兄弟姐妹搭个伴,去沟底抬一桶水上来。甚至不能指望他又脆又亮地喊几嗓子,哭几腔口。等他将来长成一个大人,可能也是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吧。没有人安排过他的未来,到底是放一群羊?还是扛着铁锨下地?或者去念书,上完村子里的学堂,再上大队里的学堂?其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被大人计划好了,大娃将来种洼里的坡地,二娃种半山的台地,三娃起码要看管一百只羊,大姐要嫁到川里至少换两头牛回来,二妹要在塬上找个人家看能不能让羊栏里新添三十只羊……
没人管他,没人指望他,没人计划他。就像老是蹲在墙根根晒暖暖的太爷爷说的那样:娃呀,你空长了个人样样。
什么是人样样?人样样就是没用的人,在人世上白走一遭的人,说不了人话干不了人事的人。可是,为什么非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呢?人世上有用的人那么多了,总不缺他一个吧。该下地的时候,村庄里所有的人都扛起䦆头、拎着镰刀、掂着锨走向大原深处,他们走得那么义无反顾,好像庄稼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人老几辈子的命、后世几代人的命,他们要与小麦、玉米、豆子、高粱、糜子、洋芋、红薯同生共死,每一次下地,都好像一次永不归来的诀别。
对呀,他们都去做有用的事情去了。可是,樊老八家崖背上的拦马墙是怎样一点一点消蚀成豁豁牙牙的形状的?紧挨着拦马墙的烟囱是怎样被烟油子锈成只剩一根胳膊粗的烟洞的?宋歪嘴家的麦草垛,曾经是村庄里最大最气势的麦草垛,什么时候变的像个大头蘑菇似的,顶着霉黑的草披,剩下不多的麦草柱子颤颤悠悠的?董二家的大门套子底下什么时候有了个洞,一条蛇曾经悄无声息地游出来盘在他家墙头上?刘包子家的厨房窑门口,什么时候多了一只被打破的缸,后来,这缸被匠人用心箍好了,从此一直放在窑门口,无数只孑孓在盛了多半缸的雨水里翻跟斗?还有,吴七家的白土狗为什么下了一窝耳朵半立半折的麻溜子斑点狗,谁知道它的相好是村西头曹五家的狼狗麻四眼?吴七家和曹五家因为地畔子的事情有八年都势不两立了,可是,他两家的狗怎么偏偏就混到一块儿去了呢?

你看,这么多这么多无用的事情,总得有个人去留意吧!所以,这个没用的小孩整天整天无所事事的一个人在大原上和村落里游荡,他看见的,都是别人看不见,或者不屑于看见的东西,他听见的,都是别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见的声音。
比如说,他早就看明白了大人们对草怀有的复杂的感情。拉拉秧长在野地里,攀着身旁的蔓陀罗,开出了柔婉的打碗碗花儿来,被牵着耕牛回村的罗二看见了,他弯腰扯下几朵,挂在牛耳朵上,一进大门,就唤着小闺女的乳名,将牛耳上那串粉糯糯的小喇叭交于她,并在她娇嫩的欢叫中绽开沧桑的微笑来。可是,大多数时间,拉拉秧都是在庄稼地里被发现的,身边没有可依附的植物,它们就牢牢攀紧土地,像流水一样蔓延出去,好像深藏着占领土地的野心。庄稼地里的拉拉秧,即使开出多少朵娇柔的欢颜,也改变不了大人们斩草除根的决心,他们将它扯起,斩断,连根剜出,做这些的时候,罗二决然回想不起他家小闺女看见他手里打碗碗花时的欢叫。
虽然说,拉拉秧是草,小麦是草,稻子是草,芫荽是草,水芹是草,辣椒黄瓜西红柿都是草。可是,有用还是无用,已经决定了草的贵贱和命运。对无用之草来说,选一块知天命的生存之地,更是极要紧的。一棵无用之草,千万不要跻身于麦地和菜畦中间,离人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才好。
他意识到了自己做为一个人的无用,就像拉拉秧做为一棵草的无用一样。

所以,他殷勤地去照管和看望邻居家快要生产的母狗。他总是在吃饭的当口悄悄避开父母走到邻家去,怀孕的狗看见他就立起沉重的身子,温驯的眼睛感激且热切地注视着他。他带给它吃剩的半块包子,带给它正吃的半碗面条,带给它在嘴里吮了又吮的一块糖果……他快活地注视着它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它的乳头肿胀累赘,在它的腹下垂垂吊吊。
在一个清凌凌的冬天的早晨,他第一个听见邻家院子里那只母狗异样温和地轻吠。他在清冷的雾气中踏霜走到邻家去,趴在狗窝前冰冷的地面上。一堆茸茸的小东西在它们母亲的腹下拱动。它们都闭着眼睛,娇怯地哼唧着,似乎在逃避光亮和它母亲以外的气息。
同样是个清凌凌的冬天的早晨,几声清亮凄厉的狗吠把安静的空气划破了。邻居家的男人要扔掉一只孱弱的没人认养的小狗。他跟着男人,跟到沟畔畔,下面是一个冰封的水坝。他伸出手,磕磕巴巴地说,给我,我要。邻家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一棵没用的拉拉秧一样,扬起胳膊,小小的黑狗旋转着飞起来,旋转着落下去……
从此,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像拉拉秧一样将根扎在庄稼地里,把蔓攀到庄稼的茎秆上,他只是个人样样呀,得躲开那些整天急着去干有用的事的人们,就像躲开庄稼的拉拉秧才有生存之地一样。
他不再给董二家的大白菜捉虫子了,不再给赵五家猪圈里饿得直叫唤的猪扯一把猪草了,不再帮着全家下了地的吴七赶在雷雨前把铁丝上的衣服收起来从窗棂里塞进去了。他走啊走,从村西走到村东,从村东走到村外头,从村外头走到沟洼洼里。他提着一把小䦆头,就像匆匆忙忙要下地干活一样,花了20天时间,在沟洼洼里给自己挖了一个只能容一个小孩坐在里头的窑洞。他用干草将窑里铺得松松软软的,天气放晴的时候,他躺着山洼洼里看天,下雨的时候,他坐在小窑里看天。

天上有什么呢?樊老八家能上天入地的匪孩子问他。
他不做声,只是看着天,一忽儿看着天上的云,一忽儿看着映了霞晕的天边边,一忽儿从天这边看到天那边,就好像一列隆隆的列车开了过去……
匪孩子花了5天的时间,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小小的窑洞。也躺在沟洼洼上,有模有样的看着天。晚上,樊老八骂他家的浑小子,“你在外头野了一天,一根猪草没打回来,一捆柴火没扛回来,一粒羊粪蛋蛋没拣回来,你野了一天的啥名堂?”
浑小子回嘴,“我跟人样样看天去了!”
樊老八登时火了,顺手摸了根劈柴,追着打,撵着骂,“你这个没出息的,跟人样样混了个啥混?他弱成那样,有今天没明天的,就是个半拉子人,你还有一辈辈光景要混呢,你跟上他看了个啥天?”
樊老八们根本不懂,天是很有看头的。躺在山坡上看,是一个意思。盘腿坐在草垛顶上看,又是一个意思。有飞鸟掠过的天,是一个意思。空荡荡连云朵也没有的天,又是一个意思。站在土墙上,坐在苜蓿地边上,走在黄昏衬着暖黄色草影子树影子的路上,各是各的意思。
这许多个意思,必须得腾出一个无用的人,去琢磨啊。

(文稿摘自散文集《大原深处》)
(图片提供:赵志强)

    作者简介:郑晓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陇原读书会发起人,当选中国教育报2017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已出版散文集《旷野上的牧歌》《天籁》《塬上笔记》《大原深处》。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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