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只骄傲的大公鸡最终没有活过第二天下午。
杏说牛实诚和康康救了望塬,要好好感谢一下,把大公鸡杀了。杏亲自操刀杀的,她一直秉持着山里人待客处世的那种真实和豪气,像个大男人。相反,刘根子倒像个安分守己、勤俭持家的主妇。牛实诚和康康其实也没做什么,碰到这种事,就算是陌生人,也得搭把手的。
饭菜依然准备的很充足,山区的特产都上了,满满地摆了一炕桌。有鸡肉蒸碗子、萝卜干炒腊肉、黄花菜炖粉条、白菜烩豆腐、燕面柔柔、白面油饼,荞剁面等。杏担心自家做的谷酒不够力道,专门打发刘根子去乡上打了散白酒。如此丰盛的饭菜,康康当然是第一次见到,甭说吃了。牛实诚是见过也吃过。那是在老麻认望塬做干儿子的时候享的口福,他知道这是山里人招待尊贵客人的待遇,心里满满的全是感激,也不免生发了些感叹。这么多年,老麻带着他,没少叨扰东家,也没少沾他们的光。现在老麻走了,他又带着老麻的儿子搅扰他们。
一阵拉拉扯扯,牛实诚被安到正中位置。坐这个位置,身份贵贱自不必说,老掌柜坐过,老麻也坐过。牛实诚心里有数。杏贴着牛实诚左手坐定,望塬缠着杏。康康也被让到牛实诚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刘根子则搁在炕沿边上。这让康康有些不自在,他是小辈,理应和掌柜刘根子换下位置才对,但杏和刘根子说康康是客人,执意不换。
掌柜刘根子倒上酒,杏双手端起杯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吱一下喝了,说先干为敬,看上去很豪放,也挺有仪式感的。然后开席,筷子没动几下,杏开始端着碟子敬酒。碟子里坐着三只杯子,敬一次满满三杯,牛实诚喝得痛快。康康不会喝酒,但还是拗不过杏的热情,喝了一杯。那一杯酒,足以让康康铭记终生。他感觉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把亮光光的刀子,直通通地插进喉咙里,插进肚子里,凛冽而生疼,又生出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康康捂着嘴咳嗽了下,呛得眼泪模糊,也呛出了一个模糊的问题:他不明白,掌柜刘根子是个大男人,咋不喝酒?
掌柜刘根子不喝酒,却一直在不停地添酒。他很少说话,像个腼腆又勤快,招客人喜欢的伙计。杏和牛实诚倒像两个谁也不肯服输的对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酒倒进肚子,勾起陈年往事来,勾起欢乐忧伤来……所有的过往,很快又转成了车轱辘话,从嗓子眼径直往外冒,饭桌上的气氛很快就热乎起来了。
望塬趴在杏腿上打盹儿的时候,杏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得给孩子去叫魂。叫魂宜早不宜迟,趁新鲜劲,这是陇东一带的民俗。谁家娃娃要受了惊吓,遭了刺激,精神萎靡不振的话,都会认为是把娃儿的魂魄吓丢了,得化七姓人家的面粉,装在小碗里,用红布包起来,然后从受过惊吓的地方开始叫魂。操作过程简单,只需一人敲碟子叫,一人应答。如此连叫七晚,每晚缩短距离。
杏是去不成了,她和牛实诚都喝得有些晕乎,爬坡过崾岘脚下会不利索的,只好让掌柜刘根子带康康去应承,反正肚子已经填饱了。亮上马灯,提上用具,刘根子带着康康出了门,望塬也已经睡踏实了。因为酒精的作用,杏和牛实诚正在兴头上,两个人就继续自斟自饮。
杏说,谢谢你,实诚兄弟。
嘿嘿,谢我什么啊。牛实诚咧着嘴笑。一页绵毡,拿到集市上能买个好价钱的,都是我疏忽,让鸡给刨了。
鸡刨了,咱不是把鸡给吃了吗。杏说着,仰头喝了一杯。实诚兄弟,只要我望塬娃没事,那点羊毛不算啥。
牛实诚忙点头。说,是是是,娃平安就好,娃平安就好。
杏说,感谢你和康康,救了我娃。
牛实诚说,应该感谢你们才对,每年过来,吃喝拉撒,净给你家添麻烦,你和根子兄弟都没拿我们当外人。
听听,这话生分的,你们都不是外人。
唉,牛实诚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老麻薄命。
杏张嘴要说什么,但却没说出来。她喉咙一哽咽,眼泪豆豆就骨碌着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空气似乎也迅速地粘稠起来……太突然了,女人说哭就哭,让牛实诚一时不知所措。他后悔自己嘴贱,不该哀叹老麻。
杏斟了一大杯酒,仰头,猛地倒进了嘴里。牛实诚没来得及阻拦,为了表示内疚,他也满满地陪了一杯。杏提起壶还要倒,牛实诚按住了。杏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她抬起胳膊,用棉袄袖子抹了下眼窝,有些尴尬地说,实诚兄弟,在你面前丢人了,丢人了。实诚兄弟,别笑话我,来来来,咱喝酒。杏又用棉袄袖子抹了下眼窝子。
牛实诚说,掌柜的,你不能再喝了。
杏吸溜了下鼻子,像个孩子似的,说,哭过了,也伤心过了,咱不提那个老没良心的了,喝酒。
哭过了?伤心过了?那场病,还真是因为老麻生的。牛实诚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迷惑。
杏突然将杯子举到牛实诚面前,说,实诚兄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牛实诚还没有从迷惑中抽出自己,他有些机械地举起杯子,迎合着杏碰了下。他们的手都抖动了下,酒洒了出来。杏重复着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到底是答应吗?
牛实诚拍了下胸膛,说,啥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放心。
好,还是实诚兄弟好。杏说。这次回去,你要说服康康妈,想办法让康康去上学。
牛实诚感觉酒精着火了,哔哔啵啵地在头里面燃烧,晕得厉害。顺着杏的意思,牛实诚想起老麻丢下的烂摊子;想起康康坚决退学的事;想起康康妈弓着腰,一步三喘,带着康康求情的情景……
实诚兄弟,你放心,我会支持的。杏坚定地说。粮食不够吃我这有,拉些回去,学费不够我垫补点,让康康娃去上学。
牛实诚努力睁大眼睛,看了看杏,他觉得杏确实是喝大了。
实诚兄弟,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喝多了,说的醉话。杏似乎看穿了牛实诚的心思。我是有点多,可我没碎,我说的都是实心话。我去乡里的中学给望山望水送馍时,见过好几位先生。人家先生都说了,形势会越来越好,一定要供给娃娃念书。只有念好书,才能有大出息。
牛实诚哦了声,心里问,难道学了手艺,就没出息了?老先人早都说明白了,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杏轻轻抚摸着望塬的额头,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睡得很踏实。我娃也要好好念书,将来成大出息。杏念叨着,有叹了口长气。可惜,可惜你爸个老东西,没福气看见我娃上大学,当大官了。
牛实诚问,咋就没福气看见了?你这是嚼根子兄弟。
杏认真地看了看牛实诚,说实诚兄弟,我也不怕你笑话,你看我望塬,像不像他呢?
望塬娃活泼,性格还真不太遂根子兄弟。
不是他。
那像谁?牛实诚眼睛红勾勾的,像两只灯泡。
老麻呗,还能有谁。
老麻?
对,老麻。杏沉吟了下,说。望塬,望塬是他的。
啊?牛实诚的嘴大张着。
啊撒呀啊,一惊一乍的。你没看出望塬和康康一见面,就很亲吗?杏微微笑了笑,显得极其轻松,似乎解开了一个沉重的心结。
望塬,望塬?怪不得叫望塬,怪不得老麻用一把贵重的银锁,拴他为干儿子。炕上热烘烘的,血液中燃烧的酒精让身子更热,牛实诚却感觉自己身子一冷,连打了几个寒颤。接着,浑身每一处的骨节都嘎嘣脆响,脑子也一下子清醒了。牛实诚下意识地朝窑门方向瞅了瞅,甚至支起耳朵听了听……好像那一会,刘根子就站在门帘后面一样。杏准确地捉住了牛实诚的担心,朝他呵呵一声,笑得坦然。
他不行。杏不像个喝大了的人,声音稳稳当当,掷地有声,没一丁点发飘的感觉。
哪……哪撒……牛实诚不知道说什么,只狠着劲吸烟。
杏又喝了一杯酒,然后盯着烟雾缭绕中的牛实诚,及其平静地说,他知道自己的病,先天的。
那孩子,三个孩子?
孩子咋啦?孩子都叫他爸,他乐还来不及呢。
这能一样吗?
想通了不就一样了。谁都有不顺心的事情,你要天天纠缠,那还能活吗?
这一次,牛实诚彻底被噎住了。
两个人沉默了会,除了孩子细微的呼吸声,世界安静极了。还是杏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安静,她又一次倒满酒,端起杯子,在牛实诚面前一晃,喝了。牛实诚也机械地端起杯子,在杏面前一点,喝了。
我一个农村女人,老大粗,没念过书,不懂啥大道理。杏停顿了下,顺带捏了把黑里透红的鼻子。在这山里劳动,来回走得多了,我觉得人一辈子嘛,就和走这山里的路差不多……到了崾岘处,有上坡下坡,有拐弯,有岔口,有沟壑,有断崖……是不是?但是过了崾岘,摆在眼前头的,又是一片开阔地。
牛实诚不知道怎么跟话,他彻底哑了。这么多年,他确实是小看这个山区女人了。她的男人刘根子,天生不育,他们却有三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有一个完整而又和睦的家庭……世事难料啊!
牛实诚突然跪起来,学着杏的样子,倒满酒,端起杯子,在杏面前一晃,吱一声喝干。连喝三杯,接着,牛实诚重重地拍了下胸脯,说,掌柜的,不,大姐,放心,你说的事我牛实诚一定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