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后半夜,牛实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老麻,而且和老麻干了一架。这是老麻死后,牛实诚第一次梦见他,也是他们一辈子第一次干架。梦中的时间地点不是很清晰,仿佛是在一处黑咕隆咚的崾岘里。崾岘的坡面上积着厚厚的残雪,牛实诚和老麻两个人面对面,直挺挺的插在积雪中。老麻没说话,只黑着他那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瞪牛实诚。那双眼睛开始像蛤蟆眼,后来越瞪越大,鼓成了两只硕大的铜铃铛。牛实诚刚要说话,老麻拳头一挥就扑了上来,他们扭打在一起……牛实诚惊醒,出了身水,像是刚从涝池里爬出来的。老麻二话不说,就扑上来打他,哪儿得罪这老家伙了。他左思右想,就是想不明白。
平静片刻,翻了身,那个梦一直在脑门子上缠缠绕绕,牛实诚再也无法入睡,他索性爬起来抽烟。猛不丁,康康的梦话又吓了他一跳。康康哆嗦两下,哭醒了,是不是也梦见了老麻?牛实诚诧异,他伸手掖了掖康康的被角,问,咋了?娃,做噩梦了?康康嗯了声,翻过身去。梦见啥了?牛实诚问。康康软塌塌地说,梦见我妈站在村口等我,雪下的太大了,铺天盖地的架势,我刚要去搀扶我妈,突然间又刮过一阵黑风,我妈竟然像一个雪人一样,哗一下碎了。我妈,我妈是不是病又加重了?牛实诚安慰康康说,不会不会,睡梦都是反的。你第一次出门,你妈是想你了,等一半天,咱就回。康康再没做声。其实在这之前,康康还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梦——梦见了同桌彩彩。他和彩彩一句话也没说。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封建,坐同桌也不随便多说一句话的,但在梦中,他和彩彩却抱在一起……干柴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和彩彩的身体也干燥的沙沙作响,慌乱中,没忙活几下,那里就着火了,他燃烧起来……惊醒后,裆里热烘烘黏糊糊的一片,好久没做这样的梦了。他既心跳又脸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怕牛实诚听见。只过了一小会,康康再次发出了匀称的鼻息声,到底是个娃娃,瞌睡重。
牛实诚继续抽烟,一棒接一棒,直抽得嘴里发苦。他又哈欠连天的发了会呆,鸡开始打鸣了。
天刚麻迷亮,牛实诚就开始拾掇,准备在院子里翻拣鸡儿们刨过的羊毛,院子里光线亮清。领头刨羊毛的大公鸡,已经吃到肚子里去了,不收拾下刨乱的羊毛,都有点不好意思。弹化的羊毛前后一折腾,折了斤两,做两页标准绵毡肯定是不够了。杏和刘根子都劝牛实诚歇着,有不着急用,明年后年添了新毛,腾出工夫了再做。牛实诚老觉得给东家摆设了个烂摊子,不完成心里别扭,他掂量了下,决定做一页标准毡,剩下的料“紧钱打豆腐”,给望塬做一页窄条毡。过一两年,望塬就要上初中了,住校用得上。
忙活半天,杏才推开窑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尿盆子。一看见牛实诚,杏惊了下,勾着头急急出了院子。待她返回来后,杏就恢复了杏本来的样子,亮开嗓门说说笑笑,跟没事人一样。牛实诚心里却沉沉的,搁上了什么东西一样。杏有没有和他一样梦见老麻呢?看样子没有。另外,牛实诚拿不准,昨晚上杏是真醉了,还是假醉?是头脑一热无意说破心里埋藏八九年的秘密,还是有意递话?但有一点,牛实诚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东家杏是把他当兄弟看待——真正的兄弟。只有真正的兄弟,才可以信任交心,才可以无话不说。
牛实诚感觉耳根子“嘣”地响了下,像是被谁揪了把。老麻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在牛实诚耳边萦绕。老东西还在啊!牛实诚心里骂。还是那句老话:男人的嘴,一定要有尺度,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能说。老麻刚给望塬戴上银锁子的那一半年,这句话都把牛实诚的耳朵磨出茧了。如今,老麻走了,杏却用一场酒,把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轻轻松松地移交到了牛实诚的心里。杏没有像老麻那样,再三叮嘱牛实诚,但牛实诚心里有数,他要小心翼翼地捂着杏交给他的这个天大的秘密,让它安静的藏在自己心里,不能有半点闪失。还有呢,牛实诚觉得康康也不能在东家多待了。要问为什么,牛实诚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好像多待一天,他和杏,和望塬的交流就会加深一米。而每加深一寸,都是有危机的……牛实诚提醒自己得尽快完工,带康康回家。
赶到铺毛的环节,牛实诚问康康,窄条毡上渗几个啥字好呢。牛实诚和老麻在山里干了二十年的活,各种毡都擀过,唯独没给学生娃做过。那年月,学校的老师们大多都铺麦草垫子,能让上学的娃娃背上绵毡的家庭,少之又少。
康康红了脸,想了半天没说话。牛实诚说,就是希望念书念的好,能考上学,端上公家铁饭碗的那种意思。康康还是没有想出个好词来。牛实诚急性子,说他见过有人悬牌,上面写四个大字,叫什么什么名?康康说“金榜题名”。牛实诚说,对对对,就这几个字。康康摇头,说这几个字写在毡上不合适,毡是铺在光屁股下的。到底是念过书的娃,懂文化。牛实诚说,那你说啥字好,你可是高中生。康康又想了好半天,说就写“心想事成”吧,老师经常鼓励我们,从小要做个有理想的人。牛实诚说行,你觉得意思好就行。
毡洗出来,往院子一晾,效果明显。尤其是给望塬做的单条毡,宽窄、长短、薄厚非常合适,边角处理也很精细。纯白的毡面上,镶着“心想事成”四个工工整整的红字。祝福简洁,心愿朴素,意义深远……女人杏一脸欢喜,男人刘根子更是一脸欢喜。
牛实诚捉住在旁边甩三角板的望塬,指着毡上的字说,告诉表叔,你长大了要干撒?
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作为小学生,每个学期,或者不同的课堂上,都可能要回答这个关于理想的问题。你长大了要干什么?我长大了要当解放军,保卫祖国;你长大了要干什么?我长大了要当一名医生,救死扶伤;你长大了要干什么?我长大了要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问题是,牛实诚不是老师,唐突地问这个问题,着实让望塬害了羞。摆脱不了牛实诚的大手,望塬两只脏手蒙着脸,两条腿一顿乱蹬。杏怕蹬脏牛实诚的衣服,顺手扯过望塬,伸出几根粗糙的指头,麻利地拧掉从他鼻孔里探出的两条白囊囊的虫子。
杏说,我娃乖,好好告诉你实诚表叔,你长大了想干撒?
望塬指了下康康,说,他知道,你让他说。
你将来要干撒,康康哥怎么会知道呢?
望塬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他说过,我长大要去他们塬上。
去塬上干啥?杏追问。
望塬说,去塬上开拖拉机,东方红拖来机。
院子里一阵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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