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鞋底的花(文/孙林 诵/强歌)

文摘   2022-12-04 00:02  


我与外奶不相见已将近三十年,最不能忘记的,是外奶为我们做的老布鞋。那鞋底的一针一线,仿佛都会呼吸,那些精致的鞋底花,一直盛开在我们的脚下,它芬芳了我们幼年、童年和少年的每一个日子。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那时家里无论大人和小孩都穿着手工制作的布鞋。女人也差不多都会做针线活儿,农闲时她们喜欢围坐在一起,一面闲话家常,一面纳鞋底。纳鞋底很有讲究,工序复杂,鞋底的绾花也各有不同。有菱形方块式的,有波浪式的,也有花边式的,还有满天星式的等等。有能耐的女人都喜欢在纳鞋底时显示一下自己的手艺,一双鞋做得好不好,往往在纳鞋底上就能见分晓。

外奶做得一手好鞋。她出生于农户人家,不识字,但心灵手巧,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做鞋,并且剪鞋样、绣鞋花、纳鞋底、做鞋帮样样精通。尤其是纳鞋底,外奶纳的鞋底,不仅有各种好看的绾花,还有花、鸟,昆虫等各种造型。这些小小的创意都是外奶根据鞋子的大小和穿鞋人的年龄随机做上去的,精致又耐看,惹得一帮年轻媳妇们整天围着她转。外奶总是笑着对她们说:“各人和各人的脚不一样,鞋的样子要根据脚的样子走。”

外奶一生很不幸,32岁时外爷意外伤亡。她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母亲、小姨和舅舅艰难生活。三年困难时期,她靠着沿路乞讨才生存了下来。命运不济,但外奶从不怨天尤人,她生性乐观,处事泰然。更多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纳鞋底。一根钢针、一枚顶针,一张鞋底,这是外奶留给我最为深刻的印象。到现在,我的眼前仍然会呈现出一幅熟悉而又温馨的画面 ——温暖的窑洞里,外奶坐在炕沿上,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煤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发出“滋滋”的声响。昏黄的灯光仿佛给外奶身上镀上了一层宁静的轻纱,她的身影被映照在墙壁上,像极了一幅祥和的油画。

白色的鞋底,黑色的条绒鞋面,外奶做的每一双鞋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和爱意。我们的幼年、童年、少年,就是外奶用这样的一双双布鞋运载过来的。做布鞋的准备工作,一般从我们放暑假就开始了。纳鞋底用的原料,大都是将我们穿破旧的衣裤拆成的布片,再将它们洗净、晒干后存放好,外奶将它们叫“铺衬”。“铺衬”准备好,接下来就是打浆糊。打浆糊也是做鞋的一门学问。把面粉放在铁制的容器里,加上水后放到火炉上温热,并不停地搅拌,直至成糊状。打浆糊最怕烧焦,外奶总是小心翼翼,她是怕做出来的鞋底不炫净。将打好的浆糊盛在碗里,外奶铺上一层“铺衬”,刷一层浆糊,铺呀,刷呀,边铺边刷;一层,两层,层层相叠……等这些“铺衬”沾到一定的厚度,就把它们压在热炕席下面,等干透后就可以纳“千层底”了。每年这时候,外奶都会笑盈盈地拿出一张报纸给我们托鞋样,她先将我们的脚放在报纸上画出样子,再将纸鞋样缝在已经压制好的布褙上,刷刷几下就能剪出鞋底和鞋帮来。外奶有一句口头禅:“鞋底的针码,就是鞋的脸面,也是人的脸面。”外奶纳鞋底从不马虎,那些密密匝的针脚,横看是一行,竖看是一排,斜看是一溜,齐齐整整的,好似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外奶常常端详着这些种子,脸上泛起无法掩饰的满足。

我上小学那年,母亲把外奶从老家接过来和我们同住。晚上我做作业的时候,外奶就坐在炕沿上给我们纳鞋底。有时我们都睡下了,外奶还坐在灯下纳鞋底。我常常躺在热炕上,睁大眼睛仰望着外奶。她的神情那样的专注,我看她的时候,她竟浑然不知。针顺着她右手中指上的顶针一顶,半截针锋马上就露出来了,她用食指、中指与大拇指合力往外一拽,粗实的线就被牵拉出来。再把线绕在手上用力一紧,这样才算是完成了一针。鞋底厚实,有时用针扎不过去,外奶就要用锥子先打孔。如果麻线不能顺滑地拉过去,还得绕在锥把上使劲拽,这样手掌就会被麻线割破,流血。纳好一只千层底,外奶的手心不知要流淌多少汗水,浸润多少血水。这样一针又一针,同样的动作她要反复上千次,一双鞋底才能做成。每一针我都看得惊心动魄,尤其是外奶用力一紧的那个瞬间,感觉她是要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纳进鞋底里。

纳鞋底的麻线一旦用完,必然会引得我兴奋大半天,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帮外奶搓线了。每次我都会熟练地把两个小板凳放好,并小心地从一团麻团中分出头来,让外奶拿着,然后牵着一条麻线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力道适中的拉着让外奶搓捻。搓线的时候,外奶总是习惯撸起右边裤脚,露出小腿,边搓边往掌心吐唾沫。这时她的“三寸金莲”会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眼前,但外奶从不觉得难为情,她只顾自地把麻线固定好,放在小腿上一个劲的搓。先是将麻分成两根分开各自搓,从上到下或是从下到上,再合起来搓,搓捻紧实后,又合成两股搓捻,然后再合成四股。这样几次三番,外奶小腿上的肌肤搓红了,纳鞋底的麻线就搓成了。搓好的麻线又长又细,好像一串串跳动着的音符,让人心生欢喜。每次搓好线,外奶都会满意地向我笑笑,至今我仍然能感受到当年流淌在外奶笑眼里的暖意。

外奶做的鞋合脚、耐穿、样子也俊,每次穿上外奶做的新鞋,我们总不舍得把脚踩在地上。姐姐出嫁的时候,外奶给姐姐做了好几双陪嫁的布鞋,她至今也不舍得穿一次。那天,当姐姐的嫁妆布鞋被摆在一个大红色的毯子上时,那些远远近近的婆姨们纷纷过来围观,啧啧的称赞和唏嘘声不绝于耳。那几双鞋,无论是定样、纳鞋底,还是扣鞋面儿、挽鞋扣儿都做到了无可挑剔。在那个年代,一双精致的布鞋就是女人们的精神美妆。她们会常常聚在一起,把自己纳的鞋底和别人的暗自对比,再回家琢磨和更新自己的新花样。此后,那几个婆姨隔三差五找外奶聊天,其实她们是来讨教做鞋的技巧。每次我都是在一旁满怀敬意的看着外奶,看着她的脸上自豪满足的样子。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外奶:“为什么要在鞋底上绾这么漂亮的花呢?别人看不到,还要被脚踩坏。”外奶说:“这样更耐实呀,花底不光是好看,更是耐磨,穿上这样的鞋子你就可以甩开大步走你的路了。”

“花底不光是好看,更是耐磨,穿上这样的鞋子你就可以甩开大步走你的路了。”每次想起外奶的这句话,我就忍不住泪眼朦胧。外奶一生,用一针一线纳出的那些密密匝匝的针脚,陪伴着我们踏踏实实地长大成人。而她的年华却似鞋底上的空白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不见。将全家人的脚记在心上,这大抵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终是明白,以最纯洁的白踩在大地上,一如以最淳朴的心融在生活里,这是外奶,也是所有乡村人质朴的生活理念。外奶没有上过学,但这片白底黑面的脚上风景,就是她的人生哲学,也是一份简单到极致的人生体验。

外奶不在了,但我们的思念并没有随岁月的流逝而疏淡。那些美丽的鞋底花,会永远盛开在我们的心里。













作者

作者:孙林,甘肃环县人,现就职于庆阳市委政研室。



朗诵:强歌,七〇后,庆阳人。


  诵者强歌
  敬请关注



图片|来自网络
文字|来自《掌中庆阳》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