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次见到杏,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那一天,牛实诚把刚洗完的三页绵毡,展开在院子的木架上晾。其中一页是主家男人为七十岁的老父亲准备的寿毡,精挑细选过的绵羊毛,加之牛实诚用了心,慢工出得细活。毡的中心部位绘了一颗肥硕光鲜的寿桃,左右边上各用红头绳压上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字样。桃和字都是康康独立捣鼓的,娃娃灵性,比牛实诚和老麻以前做的好看多了。毡的四角还印上了暗花子,看上去真是干净、绵软而又喜庆。主家人挺称心,正欢喜着,杏就带着望塬进了院子。
杏瘦削了,轮廓鲜明,但看上去很欢喜,一进门就和主家人说说笑笑起来。两家只隔着一道大崾岘,虽然不属于一个村子,但彼此都很熟悉。我家这个碎土匪,闹腾着要见康康哥,就带过来了看看。杏说着,用指头戳了下望塬的额头,随后从鼓鼓囊囊的花包袱里扯出一件黑色的新棉袄,要康康换上。杏说康康一来,她就看见娃直打哆嗦,棉袄太旧了,不保暖,要带回去拆洗一下。康康瞬间就涨红了脸,边摇头边往后退。要知道,在我们老区,刚刚跨进八十年代那会,一件新里新面的棉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得起的。牛实诚知道这情太重了,但看着康康单薄的样子,还是打了圆场。说,你杏婶子有心,第一次见你,就给你缝了这么好的棉衣,就收了吧。望塬对着牛实诚喊,是我爸缝的,我妈就不会做针线活。杏一脸的不好意思,瞅准撕了下望塬脏兮兮水汪汪的嘴。望塬犟着脖筋叫,本来就是,我爸会缝衣服,还会绣花呢。院子里的人都被惹笑了。主家男人也见机插话,说这娃,望塬把你爸也叫爸哩,你还生分个撒。杏又忙着瞪了眼主家男人。主家男人嬉皮笑脸地反问,咋啦?干爸不算爸?杏只好亮着嗓子笑,说,就听你两个叔的。大家正说着,望塬已经扯着康康去窑里换衣服。这情景,让牛实诚感觉心里顿时豁亮了许多。主家男人找到东家,请牛实诚干活的那天,杏已经一周没下炕了,说是被感冒彻彻底底给撂倒了,平时没那么严重过。牛实诚总感觉杏害得是心病,至少是心里的病要比感冒重些。
主家的晚饭端上了炕桌。山里人的日子要比塬上人家殷实很多,所以每一顿饭,对牛实诚和康康来说,都是过年。因为完工,牛实诚和康康就要转移到下一家了,所以主家女人提前打开了过年的酒缸,温了上好的谷子酒。杏客气,说是吃过了,但拗不过主家的热情,也搁在炕沿上,和大家边喝边聊。
饭后,主家男人约牛实诚和康康一起去村上看灯影子。灯影子就是灯影戏,在当地也叫道情皮影戏。望塬一听有灯影子,闹着也要跟着康康哥,杏只好也遂了。
唱灯影戏是山里人的传统,也是那个年代乡亲们唯一的娱乐方式。每到农闲时间,五六人凑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戏班子。演出时,由一老把式在前台挑杆表演,承担所有角色的坐唱念白,行话叫“挑签儿”。后台四五人伴奏并伴唱,叫“嘛簧”。一唱众和,声音高亢、粗犷、苍凉,真可谓叙说生活疾苦,道尽人间悲欢。
戏台就设在村部的窑掌里,一方“亮子”,将演唱人员遮在后面。朦朦胧胧的灯光,在“亮子”后面忽闪跳跃。窑洞前面的一盘大炕上,还有空阔的地上,早已坐满了乡亲,说笑嘈杂声一片。粘稠的空气中,混合着旱烟味、汗臭味、脂粉味、尿骚味……这场面对牛实诚来说并不稀奇。每年冬闲时间,他和老麻都进山擀毡,听灯影戏的次数多了。但对第一次看灯影子戏的康康来说,确实是大开眼界。他发现山里大多数女人都会抽烟,尤其是稍稍上点年纪的。有卷旱烟棒子的,有端旱烟锅的,还有“咕嘟咕嘟”吸水烟的。反正只要聚到一起,每一张嘴巴,除了唠叨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外,就是吞云吐雾。康康一直不明白,女人们抽那玩意,到底图个啥?还有,山区的窑洞之大,直惊得康康张嘴掉牙。一点不夸张,那绝对算得上是窑洞中的巨无霸!巨无霸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开一辆手扶拖拉机进去,可以自如地跑圈掉头。
牛实诚一拨人挤出块空地儿,撑开马扎坐下,灯影戏就开唱了。咣,锣鼓家什一响,说笑嘈杂的声音顿时熄了。“挑签儿”的老把式坐在黑洞洞的窑脑里开腔说唱,一个个皮影就穿过忽闪不定的灯光,把影子投放在“亮子”上。
演的是《王岐怕老婆》。光听戏名,就觉得有意思。康康不知道这王岐咋个怕老婆的,正好旁边一白胡子老大爷,在给孙子讲戏。老大爷豁牙漏气,说话口齿不清。康康只听了个大概:说是老王王公景惧内成疾,指望儿子王岐不再怕老婆,没想到儿子王岐更是畏妻如虎,于是由父子都怕老婆而引发了一场家庭小闹剧。老大爷咕哝着,伸出一根干枯的指头,照孙子的额头戳了下,说你个碎狗日的,以后娶了媳妇,可不能学王岐,你要像你爷我一样,腰杆子挺直。孙子看样子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害羞地咧着嘴笑。此时,小罗咣当咣当敲响,“亮子”上出现了堂屋景象,一张老式方桌,两边摆上了笨重的雕花靠背椅。老王王公景颤颤巍巍的上,“挑签儿”的喝一声,白:
二八女裙衩,百样生活做不来。
他大(爸)拿回一匹布,叫声他妈缝裤来。
佳人听言着了忙,箱子里取出尺剪来。
缝了七七四十九,叫声他大(爸)你穿裤来。
当家的上炕忙穿裤,却怎么一步也跷不开。
挣挣扎扎往前走,扑通跌下地城崖。
我叫你给我缝裤来,谁叫你给我缝缠带。
窑里一阵哄笑。看了一百遍一千遍的戏,倒着都能背下台词了,但乡民们就是看不厌,喜欢那种味。接着,“挑签儿”的开唱:我老汉活了六十七,家住陕西都闾里,我的名字叫王公景,所生一子叫王岐。众人齐声合,声音沙哑高亢,在偌大的窑洞里回响。
康康第一次看道情皮影,看不怎么懂,但能感受到那种精气神来。这种精气神让他感觉浑身燥热,也有了吼一声的欲望。主家男人说,在他们山里,有句顺口溜:走亲戚毛驴一赶,吃羊肉袖子一卷,心慌了窑洞里一喊。这“一喊”,说的就是唱道情皮影戏。“心慌”时候喊,“心慌”的时候,也聚在窑洞里听别人喊,所以道情皮影又叫“吼塌窑”。康康心里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瞅了瞅黑黢黢的窑顶。主家男人就嘿嘿地笑。
“吼塌窑”吼得正酣的时候,望塬蜷在康康的怀里睡着了。杏想揽过去,康康没让。两孩子,见面不多,但就是亲近。牛实诚想起两年前一个相同的情景来:也是在山里擀毡,也是晚上看灯影子戏,也是在一孔大窑洞里,也是挤在人群里,老麻、杏、望塬和他一起看的。男人刘根子没去,独自留在家里看门。灯影戏开唱不一会,玩累了的望塬,在“喊塌窑”的吼音里呼呼大睡,就蜷在老麻的怀里。牛实诚正好坐在他们后面,看着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真实的感觉:老麻和杏有夫妻相,很般配的,活像风霜雪雨里折腾过半辈子的两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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