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从不寂寞(文/赵会宁 诵/强歌)

文摘   2024-11-30 20:30   甘肃  

总觉得有那么几棵草很笨,笨得专挑着坚硬而逼仄的缝隙生长。一副枯黄猥琐的样子不被人待见。风见了是不是躲着走,我不知晓,但若是有风,脚丫一定会告诉我,迎风的墙会告诉我,崖畔斜了肩的树会告诉我。时光的长风里,谁的脊骨能永远端挺呢?

村子里名字中带“草”字的女人很多。她们人生的第一声哭被一方土炕接住,就模糊觉得炕就是母亲;第一声疼种在了一方坚硬的土地上,又模糊觉得炕和母亲不一样;第一次扶着墙学走路,又模糊觉得墙像父亲的背。走出窑洞,来到大地上,看到一株草上顶着一髻儿白花,特像母亲看她时的笑,就进一步模糊觉得大地和母亲会开花。花一开人便笑了,人一笑花也就开了。当春风铺展身子漫向大地的时候,大地上都是花,一朵挨着一朵,相互碰一下,大地上到处都是笑。草换茬儿,这些名字中带“草”字的女人长大后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还是一株草。草草的一生里,只知道扎根。一扎根,就扎出一条河来。四爷的女人是捡回来的,没名没姓,更不知道家乡在哪里,四爷就给她起名“草儿”。草儿草儿,四爷叫了一辈子;草儿草儿,风柳村的大人们叫了一辈子;草儿草儿,我们这些孩子也叫了一辈子。村子里不敢生风,一生风,村子里到处都是草儿。初来乍到,草儿确实像一株生在石头缝的草,活得很笨拙。四爷是个火爆子脾气,往往一说二就打,打得草儿在地上打滚儿,压倒了一片草。打完了,四爷走了,草儿起身,草儿身下的草也起了身。草儿死后,她的墓碑上刻着“王府登科糟糠之墓”。我长大会识字时,跟着村里一帮男孩子像风一样在田野里跑,经过一座座坟茔时,会停下来看看墓碑,就发现村庄里那些叫草儿的女人们的墓碑上别说名字了,就连姓氏也没有了。那一年,我们修家谱,竟然没人知晓几个奶奶的名字。哎,真是草草的一生啊!

她们寂寞吗?在风里,星子般密布的白色花儿似在点头又似在摇头。

一入伏,雨说来就来,从不打招呼。再厚的云,雨滴都能拣着缝隙落下来。树荫下睡觉的孩子有第三只眼。一滴睡迷糊的雨不小心一翻身,从云头掉下来,恰巧被这只眼捕捉到,一个骨碌起身,抢先于云头往回跑。孩子追着一片阳光跑,云追着孩子的头顶跑,雨追着云的裙角跑。

此刻,草在窃笑,草在期盼。雨一旦落到地上,它就追着雨脚跑。

只管落下来,草从不避让。这草见了风就舞蹈,见了雨就清脆,见了阳光就腆起了脸。活得真简单啊,大人时时发着感慨。孩子才不管大人的话,躲不过云头时,就任雨水淋下来。雨下着,孩子饮着雨水在长,草饮着雨水在长。缝隙里长的那几棵自是不例外。把孩子当草养,有人也这样想着,有人也这样做着。

在村里,和我年岁不差上下的孩子有二三十个,一个个被叫草儿的母亲藏在心尖上,又一个个被叫草儿的母亲当草养着。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就在田野里跑,沟梁上跑,河道里跑,调皮的几个还向树上跑。树上的鸟巢常常被我们几个弄得底朝天,归来的老鸟看到摔在地上的巢穴,一叫就是一个晚上。本来囫囵的夜都被叫碎了。

有一年的冬天,村庄里少雪,到处都尘土飞扬,我们这些男孩聚集在大胡同里,把坍塌的矮墙当掩体,把厕所当碉堡,执起鸡蛋大的土坷垃当子弹,发起了一场战争。打着打着,一方弃堡逃向田野,另一方就跟到田野继续厮杀。田野里,风吼土块飞,有几块胡几块不偏不倚落在了几个人的前额上,风里就有了一两腔的哭声。我后脑勺有一块少了头发,听姐姐说就是打胡几仗落下的。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等到吃晌午饭时,两拨人聚在一起,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成了一个胡几块,禁不住就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被风携着撒在了村庄的各个角落。回到家里,家里的那些被我们叫母亲的草儿们假装生气,拿起笤帚抡起来看似要下狠手,但当笤帚落到脊背上时,就变成了“唰唰”的清扫声,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掩鼻的“吃吃”笑声。

草一茬,草儿们一茬。在村庄里,草有独生的,但大多数都是扎堆生长。高低错落,左右横陈,偶尔也相互攀附,即是一个长到另一个的脚下,一个爬到另一个的肩上,一个挂到另一个的耳廓,它们之间也无虞,但村里的草儿们却不这样——个别的在低处站惯了,站久了,就极力想着何时能展展腰,只要逮着机会,就格外跋扈。同家二嫂就像一堆冰草中的芦子草。起初,和谁都好,只要话匣子拉开,便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喋喋不休。不叫叔婶,不开口;不叫姐妹,不开口;不堆满笑脸,不开口,就这样把根默默地扎在了村庄的四处。等到其他的草儿们警觉时,同二嫂已把村庄搅得风声四起,她的嘴就是一片芦子草的草叶,经常割得四邻不安。我十三四岁的一天,刚刚放学回到村里,就听到尖锐的叫骂声裹在北风的锋刃上,把一个村庄割得四处都是口子。原来,同二嫂嫌公婆对几个儿子一碗水未端平,就经常去找事。最近几年叫骂声少了,但一旦有,村庄的风里还满是“驴锤子”“断子绝孙”的词条。同二嫂的嘴毒啊,村庄里确有断子绝孙的。听人说,同二嫂的儿子结婚近十年了,仍膝下无子。

到了城外,遍地是草。一簇一簇,一堆一堆,一片一片。若是云头上吊下一根线来,草攀着线一定会长到天上。儿时在沟底才能见到的草,现在都长到了塬上。再高的山,草照样能长到山尖。雨后的城外,草木为王。它们喝足了水,漫到墙根,攀住墙上的粗糙处,长到墙头,顺着屋檐就爬上了房顶。不久,就筑起了一座绿院子,顺便也招来禽雀虫蚁。几只鸟儿隐在绿叶里,学着花开的样子,叫一两声,一面墙上都是闪烁的光斑。草木借一场雨实现着自己的心事。不只是向高处长,还爬上土埂,漫过一块荒地,下一个斜坡,向沙地里长。脚长在自己身上,想向哪儿生长就向哪儿生长。最有意思的可能要数沟里的草了。沟底的,抬头仰望山腰的、山顶的,总想着有朝一日坐居高处。山上的,低头俯视低凹处的、褶皱处的,总期望哪一天能睡一个安稳觉。彼此羡慕归羡慕,但从不刻意。雨一来,它们都会抬头迎着雨。

雨一旦落到大地上,就会被草领着跑。云上是生不住根的,所以草长到哪儿,雨就跟到哪儿。特别是未被束缚的草,一见雨就疯了似的长。挤挤挨挨中,各是各的样儿。藤蔓类的,需要攀附,蒿草就会给个肩膀。蕨类的,把地当床,四仰八叉躺下来抱着梦长。

独长抑或群生,谁也未曾见草恣睢过、吵嚷过。草间的事情,有时一场风捋一捋就和谐了。开花与不开花是种子早就决定好了的,只要绿着,就是最大的快乐。

今年一开春,父亲去了姐姐家,老宅被一把大锁一锁就是几个月。人去了,人间的烟火就断了,风都不会光顾。蜘蛛占据高空,四处结网,挡住蝇虫。地上呢,草循着人的足迹长,一个院子就成了草的世界。紧贴地面的是苔藓,把地缝弥合。高过脚踝的是车前草、蒲公英,零星的、扎堆的、地毯似的,锁住泥土,不让风把泥土带走。齐腰的,便是蒿草了,站成人的模样,守望窗口门洞。蜘蛛是不是去年的,我不知道,但这草绝对是去年的,甚至有些还是前年的。我清楚地记得,长在西北角的几株被我砍断了脚踝,爬上台阶的几丛被我揪掉了须发。今年,它们又从原地长出来,一副不记仇的样子,和蜘蛛替我看家护院。草来了,院子不寂寞。

其实,草也从未寂寞过,毕竟大地那么阔大,那么厚实。


 

赵会宁:庆阳市正宁县某中学教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四川文学》《飞天》《散文百家》《延河》《延安文学》《六盘山》《北方作家》《诗选刊》《散文诗》《大观·东京文学》《河南文学》《甘肃日报》等报刊,曾获范仲淹散文奖、《散文百家》散文奖。2022年8月出版散文集《土地生暖》。


(图片来自网络)



诵者强歌
情在心中,声无止境。诵读,是对生活的至深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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